谢壑抬眸乍然望见途中有一行凌乱的马蹄印, 由大道引入地势相对平缓的山林, 他眉头皱了一下,仔细观察了片刻后才出口问谢老汉道:“伯父, 军中在这附近有哨子吗?” 谢老汉回道:“这里没有,最近的哨子在十里外,别看这条路平坦,转过这座山去山壁陡峭的很,西秦人的兵马轻易过不来的,平日里只派一小队人马巡逻便是,属于易守难攻的地方。” 谢壑闻言点了点头,又朝那些密密麻麻的马蹄印看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心里细想着,这些马蹄印也太密集了,不仅密集而且规整,寻常行商们可走不出这样的痕迹。 老树掉光树叶,落雪压满枝头,几只寒鸦掠过,留下淡蓝色的飞影。 谢壑用眼神示意谢老汉去看那些马蹄印,谢老汉是入行伍多年的老兵,自然一眼就看到了蹊跷之处,他心内大惊但并未声张,只是扬鞭提快了牛车的速度。 一进县城,谢壑与谢老汉便扎进了屯所里。 谢宣等不及要看庙会,由惠娘抱着先去街上玩,柱子和柱子娘跟他们在一起。小人儿们看什么都新鲜,看到卖甜果子的还会停下来尝一尝。 谢宣玩的不亦乐乎,他看着街道两旁的人在挂彩灯,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想买一只挂在家里的屋檐下。 惠娘笑道:“现在还不行,店家不卖的,等入夜之后需要游人猜灯谜,谁猜中店家便会将灯送给谁,猜不中的话给钱店家也是不卖的。”家家门店前都挂花灯,为的就是给店里添几分热闹和人气,卖灯倒是其次。 谢宣来了兴趣,问是什么灯谜,惠娘看着店家提笔写的讲了几个,一时半会儿也猜不透,谢宣也猜不出,不过他并不担心,一会儿爹爹来了肯定有办法。 他还想骑大马,不过阿娘是女子,力气小,托不起他来,要是爹爹也在就好了。 惠娘倒是被一处卖油纸伞的店面吸引住了,那家的伞面画的颇为俏丽,用色也十分大胆却并不花里胡哨,反而十分雅致,她领着谢宣走向前去,却见一旁的牌子上写着店铺转让的字样,这里毗邻县城人员最密集的街坊,虽然铺面不大,人流却不少,她心思一动,有意去问问价格,若合适的话,盘下来做个点心铺子也挺好。 “请问小哥,这家铺面的东家在吗?”惠娘问一旁照看生意的小伙计道。 “小娘子何事?”伙计问道。 惠娘指了指一旁的转让字牌道:“为的是这事。” 小伙计忙走过来点头笑道:“小娘子稍等。” 没过一会儿,门外走出一位有些微胖的男子,惠娘一愣,原来是熟人啊,来人正是米氏木材铺的东家。 米员外也有些惊讶,笑道:“没成想是你。” 惠娘奇怪道:“原来是员外的铺子,只是生意做的好好的,员外为何把铺子兑出去?” 米员外笑道:“这不是眼馋别人出关做生意吗?我也想试试,便想将手中的铺子兑一些出去,多攒些本钱。” 惠娘道:“是这样啊。” 米员外低头看到谢宣,不由说道:“卓哥儿也在,宣哥儿要不要去找他玩?” 谢宣爱热闹,伙伴多多的才好,当即点头答应了。 米员外又对惠娘道:“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厅堂里说。” 一行人刚欲转身进去,却见街头传来一阵骚动,动静越传越大,越传越大。 有人惊呼着跑出来大喊道:“快跑啊,鞑子杀进城了,鞑子杀进城了。” 众人心中一凛!熙州地界在内的西六州都是新边,以前住的不是西秦人就是胡羌部落,齐民也是新迁来的,永宁县城里绝大多数齐民是头一次在边疆过活,边民生活经验并不丰富,听说鞑子杀进城了,立马慌了手脚,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米员外瞬间反应过来,他忙道:“惠娘快跟我进来躲避。” 惠娘亦回过神来,抱起谢宣紧紧跟在米员外的身后,闪进油纸伞店。 手持屠刀,身披兽皮的鞑子气势汹汹的冲进永安县城,见货就抢,挡路便杀,不一会儿刀尖就滴着血珠子,煞人的很。 没人能够说得清他们是从哪里摸过来的,这里比熙州城更靠蛮夷之地,几乎是大齐最西的边城。 刚刚人潮涌动,将惠娘和李二一家给冲散了,这会儿人们反应过来急于奔命,一眨眼间谁也看不到谁了,惠娘没有办法,只能跟着米员外去避难,她的手紧紧捂住谢宣的眼睛,不让他看到鞑子杀人的模样。 人们绝望的嘶喊与号哭却不间歇的灌入谢宣的耳朵,他愣愣地,不明白为何刚刚还热闹的人群转瞬间便成了人间地狱?他也不明白为何好好的百姓会被无辜屠杀?他蔫巴巴的趴在母亲的肩头,心中有股说不清的憋闷之气。 “阿娘,柱子他们呢?”谢宣闷闷的问道。 “去别处躲着了,一定会没事儿的。”惠娘安慰道,现在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她如今顾不上寻找李家人,也没有办法带着儿子回屯所找郎君,这里离屯所的距离并不近,亦不知郎君知道消息后会急成什么样子? 最重要的是先苟住命!命在一切都在。 鞑子在城内肆无忌惮的跑马,走得很快,靠的近的街边店面无一幸免,接连被抢。 有个老翁坐在地上拍腿痛哭道:“天杀的,这些彩风车你们抢去干什么?!不当吃不当喝的。”然后下一瞬他的哭声戛然而止,许是鞑子嫌他太聒噪,当头砍了他一刀,他的半边身子都耷拉了,鲜血瞬间淌了一地,吓得周围的人缩成鹌鹑,连跑都跑不动了。 米员外将惠娘母子带进门后,手忙脚乱的用木板将门顶上,门外好看的油纸伞一并顾不上在意了,在他看来钱财乃身外之物,命才是最可贵的,不过几把油纸伞,鞑子抢便抢吧。 惠娘背在墙面上,手脚发软,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野蛮暴虐的鞑子,手心里全是冷汗。 然而,还未等他们喘口气呢,外面传来刀柄击门的声音,以及一阵叽里呱啦的胡语,惠娘刚刚松的那口气又瞬间提了上来。 米员外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屋里,示意有暗道可以躲避,惠娘连忙抱着谢宣蹑手蹑脚的跟上。 米员外及店里的小伙计还有惠娘母子悄咪咪进了暗道,他们头上的米缸刚被挪回原来的位置,鞑子便持刀进门了,到处搜索砍杀,惠娘死死捂住谢宣的嘴,手掌一直微微颤抖着,骇得要命。 …… 屯所内,蔺冕听到谢壑关于马蹄印的描述后,一直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然而当城里杀声四起时,这些预感成了现实。 谢壑大愕,不明白那些鞑子是怎么杀进县城的,县里的守卫都是摆设吗? 蔺冕倒吸一口凉气道:“县城的守卫不仅仅只有汉人,还有胡汉混血的。八成是出了细作。” 然而,现在最主要的是将这些鞑子赶出永宁县城,屯所点燃信号爆竹迅速召集军户集结,先组织起来的队伍去城中街道上堵杀鞑子。 谢壑拎了一柄长刀走在队伍前面。 “临渊,这里用不到你,你暂且在屯所里站一站。”蔺冕说道,县试就在下个月,他担心这期间再出什么岔子,所以才叫住谢壑,留他在屯所等候。 谢壑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惠娘母子还在外头,我不放心。”说着,他牵了匹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蔺冕带着人紧随其后,他执戟皱眉道:“怎么有这么多的鞑子,难怪他们如此嚣张!” 街道上的繁华热闹已经不复存在,因元夕节搭起的彩楼翠幕在屠刀的摧残下只剩破布碎木,精巧的花灯只残留下一半,剩下的另一半被人拦腰斩断后滚到街上踩扁了,沾满污泥。 到处弥漫着血腥气,幸存的百姓蜷缩在角落里低低哀嚎,像寒冬深夜里呜咽的小兽,有年轻妻子守着丈夫的残破躯体小声啜泣,连哭都不敢放大声,生怕引来豺狼,有耄耋的老翁在抱着断气的孙儿捶胸顿足,无声哽咽,一切都是寂静又嘈杂。 蔺冕双眼通红,一向文质彬彬的他都忍不住暴粗口道:“我操他姥姥的,杀死一个鞑子赏银五两,兄弟们,给我干!”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士兵们手里拿着长枪满处搜寻鞑子。 谢壑骑在马上,一幕幕看过去,仔细搜寻着惠娘母子的身影,走了好久仍是没找到人。 他的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宣哥儿喜欢凑热闹,八成会拉着他娘往人最多的地方挤,人最密集的地方便是县城西边的街市,这是县城大集的所在地,也是县城举办庙会的地方,同样是鞑子破开县城西门,大肆屠杀抢掠的地方。 谢壑的身子止不住的发冷,越往西走血迹越多,人烟愈加荒芜寥落,与之前的热闹截然相反。 “惠娘——宣儿——”谢壑提声喊道,他跳下马来,一步步的寻找着,然而良久以来却无人应答。 “惠娘——宣儿——”谢壑焦急的喊道,不远处的摊位上伏着一个穿宝蓝色小袄子的稚童,他心中一震,忙跌跌撞撞的走过去,颤抖着手将那孩童翻过来,那孩子半张脸都血肉模糊了,已然分不清容貌。 他腕间却系着一道五彩手绳,跟谢宣手腕上的那条一摸一样,谢壑身子一滞,连呼吸都是疼的,一瞬间他连毁灭世间的心都有了! 蔺冕跟在他身后,亦看到了这一幕,他定睛细瞧了片刻,刚想拍拍谢壑的肩膀,却听谢壑摇着头说道:“不是,这个不是,宣儿生的白皙,这不是我儿。” 蔺冕道:“肯定不是,我们再找找吧。这样的布料和手绳在县城可流行了,谁家的孩童都有的。” 谢壑点点头,举头四顾心茫然,他只剩下宣儿了,如果没了宣儿,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然而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杀尽鞑子。 他甩了甩头,将这些晦气的念头甩掉,然后仔细搜寻着,迎头遇上一小股鞑子,谢壑心中顿时杀意迸发,手起刀落,那股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成了刀下亡魂。 然而寻了许久,依旧未寻到惠娘母子,他喊的嗓子都嘶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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