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首,盯一眼薛晏月。 “薛将军,御前切不可失仪。” 后者愣了愣,方才急三火四的气焰,一下泄了气,松垮下来。 她不过是萧玉书的一只提线木偶。 既然连主人都这样发话了,那便代表,她今日的筹谋,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为免引祸上身,此刻切不可再发一言了。 只得垂头丧气道:“臣知错。” 姜煜便闷闷哼了一声。 “朕向来一视同仁。齐王既已领罚,你也不要例外了。” 她沉吟片刻:“自即日起,停了羽林大将军一职,闭门思过。左右羽林卫,暂由飞骑将军代领。” 薛晏月脸上的震惊,溢于言表。 但事已至此,无法转圜,为免招致更重的责罚,也只得领旨谢恩。 宫女察言观色,上前搀扶姜煜起身。 “陛下今日劳累了,不妨回暖阁歇下,金丹房新送了两丸保养的丹药来,道是对春燥疲乏,最是合用,一会儿就着刚炖好的桃花雪燕,正好服下。” “嗯,还有前两日的明目丹,也替朕取一枚来。在这殿中吵嚷久了,总觉得眼睛模糊。” “奴婢晓得了。” “对了,不是说在南海又遇见了一座仙岛吗?叫那修士过来,说给朕听听。” “是,奴婢这就让人去传。” …… 主仆絮絮着走远了,说的净是些旁人不明就里的话。 殿上热闹了半日的众人,也终于得以告退。 薛晏月刚领了一个停职思过,自是失魂落魄,无颜见人,独自离去了。 烟罗也不宜再与姜长宁同路,她便叮嘱人另备了一辆马车,将他好生送回春风楼去。 待安排停当,由越冬陪着慢慢向外走时,才觉得胸中滞闷虚软,稍走几步,便眼前发黑,接不上气来。 从昨日硬闯薛府,一番劳顿,就再也没有歇过,今日又在圣上面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及至此时,终于发现是有些撑不住了。 “殿下,”越冬瞧出她脸色不对,伸手来搀,“不妨寻个地方歇歇,好些再走。” 她摇了摇头,硬将一口气忍过了。 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齐王殿下,可是身体有恙吗?” 是萧玉书。 她还以为这人早离开了,看来是专程等着她。 她淡淡笑了笑:“没有大碍,有劳太师挂心了。” 对方探究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 “我方才在御前,便瞧着殿下脸色不好,还道是让薛将军参了一本,难免心下生惧。如今看来,却像是真的。不妨趁着正在宫中,传个御医来瞧瞧,究竟是什么病症,也好让人安心些。” 说着,还扭头瞧一眼道旁的花枝,微露唏嘘。 “老臣虽与殿下,在朝堂上不是一路,但私下里,还是望殿下能多保重身子。” 姜长宁的面色亦称得上和善。 “太师的心意,本王如何能够不懂。不过,不必劳烦御医了,我府上的郎中已经瞧过,道不是什么大事,是本王常年喜饮宴,喜闲游,疏于保养,正逢春日时节变换,一时偶感风寒罢了,只消老实调养几日,便不打紧了。” 她还要笑着摇头,做个苦脸。 “那老太婆,当真将本王念得耳朵根都起茧子了。” 萧玉书定定地望着她,不说话。 “太师这样瞧本王做什么?” “无事。” “好险,本王还当是郎中医术不精,其实本王已经命不久矣了。” “殿下何必触自己霉头。” 对面颔了颔首。 “那殿下好生保重,慢些行走,老臣还有政事未毕,先行一步了。” 姜长宁亦同她见了礼。 一直目送那个瘦条条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尽头,转过弯瞧不见了,才蓦地按着胸口,方才辛苦忍住的咳声,霎时间全爆发出来。 直咳得佝偻下背去,用力倒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定。 掩嘴的帕子上,已隐约见了血丝。 “殿下,”越冬不由担忧,“要不然,您留在此处别再走动了,事急从权,并非不能通融,奴婢去叫人……” 她只摆了摆手。 “无妨,我自己有数。” 说罢,兀自平息了片刻,待缓和过来了,仍旧自己慢慢地向外走,半分规矩不肯错。 一路走到宫门外,才乘上马车,打道回府。 好大一番折腾,已是正午。 此时的京城大街上,热闹得很,人流涌动,马车行得也慢。正好,于她休养生息,倒是合宜。 姜长宁倚靠在车厢壁上,合着眼,只听得外面的喧闹声,清晰地传进来。 叫卖声、说笑声,推车的小商贩吆喝让路声,不绝于耳。 忽听得有幼童稚声稚气的话音:“阿爹,我要那个。” 她父亲便假意嗔她:“成日里就喜欢这些东西,总缠着要,看你将牙都吃坏了,将来变成一个瘪嘴的小老太太,可怎么是好。” 但吓唬罢了,还是笑着转头道:“老板,劳驾来一串。” 姜长宁听得好奇,忍不住掀起车窗上的帘子,探头去看。 原来是卖糖葫芦的。 一串串饱满圆润的山楂果,插在扎起的稻草把子上,红艳,又明媚,裹在晶莹透亮的糖壳子里头,让太阳一照,是格外招人喜欢。 那摊主一面将糖葫芦小心递给女童,一面笑容可掬地搭话。 “这东西可得赶巧,也就这会儿工夫,天气还不算很暖,还吃得上,要再过一些日子,糖壳一晒就化开了,那可就得等来年冬天喽。” 女童接过去,张口用力一咬,咯嘣一声,忍不住皱起眉头,又嘻嘻地笑:“酸掉牙了。” 说罢,又举到她父亲面前:“爹爹,你也吃。” “爹爹不吃。” “你尝一口,就一口。” …… 姜长宁眼看着他们笑闹着走远,若有所思,目光忽然微动。 “停一下。” “怎么了?”越冬不明所以。 “去买两串。” “啊?” 即便是对她的率性而为,早已司空见惯的侍女,也忍不住怔了一怔,摆出几分好笑又为难的神色来。 “殿下如何突然又瞧上了小孩子的玩意儿。” 她瞅瞅那无遮无挡的街边小摊。 “这些东西,唯恐不干净。您如今身上抱恙,万一吃错了,可怎么得了,回头郎中必要再将您说上一顿。您要是馋甜的了,奴婢回去给您做糖蒸酥酪……” “不,不一样。” 姜长宁挑眉笑了笑。 她隔着车窗,望着那再寻常不过的糖葫芦,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本王正是身上不爽,郁结乏力,没有胃口,才想要些酸甜的。你让郎中来开方子,还不如这个管用。少些话,快去买回来。” …… 姜长宁是个卸磨杀驴的。 回到府中,便借口她此番被人下毒,事关重大,旁人煎药,她皆信不过,非要由近身侍女亲自盯着不可,将越冬支去了厨房。 自己则脚下一拐,很随意地就绕过了自个儿的寝阁,去了隔壁。 有些人养伤的所在。 推门进去,屋里静悄悄的,只闻一股扑鼻药香。很显然在她进宫,与人周旋得头疼的时候,郎中已经过来替他换过药。 那老婆子,虽是此生头一遭,替一个下人诊病,昨日初来时,还有些瞧不上。 但毕竟医者仁心。办事很是细致。 姜长宁欣慰地点点头。 她有些疑心那人还睡着,有意放轻了脚步,将包着糖葫芦的油纸,小心攥在手里,不发出声响。 却忽听轻轻一个声音:“主上回来了?” 绕过屏风,便见那人倚坐在床头。虽模样还虚弱,长发却已束得整齐,身上也披了外衫。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片刻,眨了一眨。 “主上昨夜,去花楼了吗?” 她没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做什么?难道还想管本王吗?” 那人却认真点点头:“自然。” 嗯? 第7章 回家 姜长宁让他理所应当的态度,闹得都愣了一愣,才狐疑地挑挑眉。 “你想管我些什么?” “花楼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主上,您身份贵重,恐怕有危险,往后带上影卫一同前去吧,不要自己一个人去。”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藏在被子底下的双腿,似乎很懊丧,声音放低了些。 “属下如今,不能胜任。主上您选别的影卫吧。” 姜长宁的嘴角动了动:“你就这样管我?” “我……” 面前的人茫然了片刻,显然会错了意。 他支起身子来,神情恳切,像是唯恐她不信。 “影卫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主上,此外什么都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要是您下令,我们也能一丝都不出现在您跟前,不会扰您……那个……” 大约是想说,寻欢作乐。 但支吾了好几下,都没能说出来,自己憋了个满脸通红。 姜长宁瞧着他的模样,十分好笑,将嘴抿了又抿,才把扬起的唇角按下来。 不咸不淡地看着他:“就这?” 不过一个词罢了,都说不出口,为难成那副模样。若是真要随她去了花楼,还谈何守卫呀,恐怕是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吧。 但转眼又不免唏嘘。 他只是个少年。甚至由于常年关在一方天地里受训,还是个见识不如常人广的少年。 可他为了尽忠职守,几乎死在薛府的地牢里。 也是难得。 思及此处,神色不免有些沉重。 少年又误会了,咬了咬下唇,局促不安地望着她:“属下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什么呀,也不知道胆子究竟算大还是算小。 一天天的,既十分敢说,又诚惶诚恐,她光治他的毛病都嫌不够。 她面对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忽地就有些想与他逗趣。 “嗯,是错了。” “对不起,主上,我……” “你知道,想管本王,是什么意思吗?” 她在对方错愕的目光里,俯身过去,凑近他的耳畔,用气声低语了几句。呼吸又轻又暖,全扑在他的耳廓上。 下一刻,少年飞快向后仰身退开,满脸绯红。 “属下不敢有那个意思。” 躲得太急,忘了身上有伤,冷不防牵动了哪一处,嘶地一声,皱起眉来。 姜长宁突然有些后悔了。 “别动,与你玩笑的。” 她伸手按住他肩膀,迫使他乖乖倚靠回床头的软枕上。 “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还那么活泛。你再这样,往后都不和你说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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