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待这位公子,是用了心了。”面前有人低声道,仿佛带着些叹息。 一抬头,便见那官服女子的目光落在江寒衣脸上,眼中的神色颇有些复杂,似乎感慨,又似乎掺杂着些别的什么,只教人一时间辨不分明。 见她看,便扭转过头去,只道:“实在也是应当的。一个男儿家,做到这个份上,单是瞧着也让人心疼。” 眉眼谦和,仿佛极合礼数的模样。 姜长宁瞧着她,总觉得她神色间有哪里,颇值得深思。但还未及想通透,便听前面吁的一声,马车就停了下来。 赶车的道:“大人,到地方了。” 那女子便敛去了方才片刻的唏嘘神色,换上一副郑重面容:“此地是一处民宅,仓促之间,只能寻得这一处暂作安顿,委屈殿下了。” 此刻时辰仍尚早。按常理,应是街上四下里少行人。 然而一路行来,姜长宁却能听见,人声反常地多起来,有人奔走,有人议论,冷不防一个少女的声音,从巷子头上飞跑过来,高声嚷着:“打进来了!东城门有兵打进来了!” 一句还没喊完,声音又远去了,消失在巷子的深处。 她眉宇不由沉了一沉。 想来这便是萧玉书昨夜所说的,她手上尚有益州五万兵马,急行军而来,天亮即可入城。因而她才铤而走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昨夜拖过去。 的确不是谎话。 姜长宁心里也知道,对方尽了极大的力,只道:“有劳你了。” 当即不作耽搁,抱起江寒衣便下车,动作小心又飞快。即便知道四周皆是寻常百姓,也不愿让人瞧见了生人出入,横生是非。 民宅简朴得很,只一进,有个小院,就是市井里再寻常不过的那等人家。有个老翁守着,开门将他们迎进去。 她抱着昏睡不醒的江寒衣,直往屋里进,想要将他先放到床上安顿。 不料进屋没两步,迎面撞见一个人。 民宅昏暗,采光不好,她还多看了两眼才敢认清,一时惊诧:“你怎么会在这里?” 竟然是溪明。 昨夜才刚哭得梨花带雨,被她休弃逐出府去,连夜送还母家的人,此刻换了一身简素衣裳,头发亦不过松松一绾,乍一看,像极了平常人家的夫郎。 此刻他望着她怀里抱的人,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复杂与落寞,但很快便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笑。 “怎么,殿下也不曾说过,被您休弃的人,便再也不能出现在您面前吧?” 那官服女子,也紧随着在身后进来了,闻言轻嗔了一句:“殿下面前,岂容你这样无礼,当真是不像话了。” 姜长宁便越发愕然,将这二人来回看看。 就见那女子半低着头,谦逊含笑:“让殿下见笑了,这是臣的犬子,平日里没规没矩的,冲撞了殿下,皆是臣教养不周的缘故,多谢殿下海涵。” 儿……子? 姜长宁一时震惊,不由睁圆了眼。不说便罢,此刻一提,倒的确是从这二人的面容之间,捕捉到了几分相像。 同时也终于明白了,先前在马车上,对方看她抱着江寒衣时,那种感慨又稍显惆怅的神色,是从何来。 顿时稍感头痛,更尴尬万分。 “此事是本王的不是,”她将江寒衣安顿好了,诚恳拱手作了个礼,“还未曾认真谢过。” 便是把她打死也想不到,眼前竟是溪明的母亲。若是不严谨一些地说,仿佛也称得上一声,岳母。 那一切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依稀记得,溪明样貌既好,修养更佳,之所以嫁与她做侧室,便是因为母亲的官职不高,乃是皇城的宫苑内监。 这个位置,所掌管的职责琐碎,大到各宫修缮,小到路边一花一石,皆由她负责,因而也常能决定工匠进出,与车马运送物品,对宫中各处的熟悉更是远胜于常人。 难怪能在御河岸边将她截住,又神不知鬼不觉,以寻常马车悄悄送出宫来。 现在想来,当时隐匿在草丛中,将她与江寒衣拉上岸的那些人,原是来帮手的宫人,他们却还只道是萧玉书的爪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 姜长宁从昨夜起,面对何等的大风大浪,生死一线之间,也不曾皱过眉头。却在此刻,无助地闭了闭眼。 她当然不认得对方。 她不过是一个借了壳子的穿越者,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数月,连对溪明都无暇上心,对这房侧室的家人,更是从来不曾见过。 可是于对方而言,连儿子都嫁给了她,今日又为她忙前忙后,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助她脱困,她却连人都没能认出来,这实在是…… 一来确实惭愧,二来,也很怕身份惹人疑心。 好在,对方很是体贴,只摆出十足恭敬模样:“殿下若是称谢,便是要折煞臣了。臣不过一介小吏,能托职责之便,助殿下一臂之力,是臣的福分。” 她道:“再者,臣还不曾谢殿下庇护犬子的恩情。” 姜长宁微微沉默了片刻:“举手之劳罢了。” “殿下仁心,臣岂能不感念在心,”对方又施一礼,“外面乱得厉害,臣不便久留,须得先去察看一番。殿下与犬子稍叙,此处倒还安全,不须心急。” 说罢,便返身出去。 只余姜长宁与溪明,在这一间陌生的百姓平房里,静默相对。只觉从昨夜至今,短短半日的工夫,已经改换了天地。 半晌,还是姜长宁先开口:“怎么瞧出来的?” 眼前的人才轻轻一声笑出来:“原来在殿下心中,侍身是这样傻吗。” 他不看她,隔着陈旧的花窗,望屋子外面的天光,轻轻叹了一声。 “侍身不瞒殿下,从前因着吃江公子的醋,生了妒心,做过不该做的错事,是被魔障迷了眼了。直到昨夜里,被殿下逐出府去的时候,也确是万般伤心。只是回家后,经母亲与爹爹细问,静下心来,早前想不通的关窍,却也想通了。” 他道:“殿下非但未曾怨怼于我,反倒还善心护我周全。如此好意,侍身全家如何能不感激,舍命相报。” 姜长宁静静打量着他。 果然,被妒火蒙心不过是暂时的,冰雪聪慧才是一贯的他。 她对他的所作所为,不能说是不生气。但在这个世界,极重男子名节,他若被身为亲王的妻家休弃,送还母家,不但颜面扫地,且往后处处须让人戳脊梁骨,更断无再嫁之理。 她并不至于如此狠心,做出断人活路的事。 之所以决然将他赶走,主要还是为了用计。 越冬身为细作,潜藏在她身边多时,她向来宽容,只作未知。但对方老谋深算,只恐不能轻信她,她这才故意将细作之名,强安在溪明头上,不顾他震惊哭求,拼命辩白,强行将他逐出府去。 只有如此,才能令越冬与她背后的人,彻底安心,沾沾自喜,在今夜轻敌。 但在此外,她的确还存了一分善心。 后宅男子善妒,虽有错,其罪不至死。溪明跟着她这个冒名顶替的齐王,的确从无半分恩宠,若她今夜计谋不成,颓唐落败,他作为玉牒上有名的侧室,免不了要被清算一道死罪,更甚还要连累家门。 于她看来,终究不忍。 不妨便借着计谋,将他休弃,在给他泼一盆脏水的同时,也予他一条生路。在她看来,也算勉强公平。 谁曾料到,他与他的母亲知恩图报,竟还能意外予她援手,确是无心插柳。 眼前的男子端正下拜:“殿下大恩,侍身无以为报。” 她难免唏嘘,轻声道:“起来吧。如今本王落难,是殿下还是罪人,尚且两说,你便不必跪我了。” 对面的人依言起了身,瞧她片刻,却忽地笑了,轻轻摇头:“侍身从前不服气,到今日,却当真佩服殿下了。” “为什么?” 溪明的目光便投向里间床上,望着昏迷的江寒衣,像是怅然,却又释怀。 “若非为了江公子,殿下此刻或许已经胜了。侍身从不曾想过,世间竟有女子,能为一人做到这般地步。” 第52章 燕居 姜长宁扭头,顺着他的目光,也往里间看去。 有人躺在床上,虽然勉强擦过,仍旧一头一身的透湿,即便在昏迷之中,也不能放下心来,眉头蹙出浅浅的纹路,双手仍紧紧握着。就好像随时预备挺身而出,去和人拼命一般。 她眼神闪了一闪,轻声道:“该佩服的不是本王。” “殿下何意?” “是他太好罢了。” 她何曾为他做过什么。分明是他向来不要命一样,挡在她的身前,不问得失,也不讨名分,就像影卫这个名号一样,真正将自己活成了她的影子,陪她去做她想做的一切事。 假使运气稍差一点,他已经死过很多次了。 他仿佛从未问过,她行事背后的缘由。她想要皇位,他便坚定地陪着她去夺,她想救姜煜,他也无怨无悔地替她去救。其后的逻辑是否能为常人所理解,他好像从不在意。 他只知道,她要做的,便是对的。他会为她生,为她死。 在萧玉书的威胁面前,被浑身挂满火蒺藜的姜煜紧紧抱着,让她放弃他时,他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低低道。 最初来到这里时,她只想尽快夺下皇位,完成任务,好回到属于她的世界,继续下一项工作。之所以救下江寒衣,不过是为长远计,想借他服众,待他好,也只是因为那一点恻隐之心。 然而时至今日,早已经…… 身边的人没有接话。 她回过头,发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江寒衣身上,定定的,仿佛很怅然。见她看他,才仓皇垂下眼去,却掩不住眉宇间几分落寞。 她只能作未觉,转了话头,淡淡笑了一声:“你怎么不笑话本王。” 他这才抬眼:“什么?” “本王男子之仁,难成大事,连摆在面前的帝王宝座都能放手不要,当为天下人所不齿,”她扬了扬嘴角,“也不知晋阳侯这会儿,心里是否懊悔与我结盟。” 不料眼前的人不假思索:“侍身却不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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