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陈抱着霍嬗在院中辨识药材。 这个时期的霍嬗眼疾手快,通常抓到什么都要往嘴里塞,她手忙脚乱地阻止他往嘴里塞药材的动作。 下一瞬,张良却瞥见她坏心眼地拿过边上的黄连放到霍嬗手中。 霍嬗尝到了苦头,小嘴一撇,将脸埋在她颈侧,不再去抓药材了。 殷陈将脸一撇,嘴角勾起的弧度分明幸灾乐祸。 张良收回目光,见霍去病也正望着院中母子二人,他也瞧见了殷陈的小动作,眼中满溢温情,面上浮现无奈笑意。 炉上的水沸了,张良净了手,慢条斯理地开始煮茶,“你为何要放弃生的希望?” 霍去病收回目光,他先是垂下眼帘,掩去眼中本来的情绪,再抬眼,已经恢复了那个总带着自信眸光冠军侯,“若无今上,晚辈恐早溺于绮罗中,隐于市井中,伴君十年,晚辈早已将今上视为比父亲更为亲近的长辈。晚辈了解今上,他既然能容忍中行说数次出格挑衅,便已然证明了他对长生之术的痴迷程度之深。况且,长生的代价或许高昂得叫人望而却步,但就今上如今的表现来看,他不会及时止步。” 水汽蒸腾,带出茶香,张良舀出一杯微褐的茶汤推到霍去病面前,沉声道:“你想要用你的命阻止这种可能,这不是个划算的决定。” 霍去病知晓殷陈虽在院中,注意力却定然放在了他这里,端起茶杯递到唇边,刻意压低声音,“中行说其人手段诡谲,所说的解药多半故意拖延,子虚乌有,晚辈清楚如今的自己药石无医。他既已被逼至绝境,便不会留下任何退路,须得早日杀之。” 他已决心赴死,必得将一切处理干净。 张良抿了一口茶,眼神看向院中,“她认为我的到来能推动一切,你却谋划着用自己的死来阻止一切,你们夫妇二人貌合神离到这个地步了?” 霍去病垂下眼,他顿了许久,才道:“她仍抱着晚辈能恢复的愿景,是晚辈欠她良多。” 院中,霍嬗已经忘了黄连的苦楚,又寻得了旁的乐趣,乐得咯咯直笑。 “夫妇之间,本就相互亏欠。”张良这话说得颇意味深长,“要解决掉中行说这个人并不难,难的是他给你们设了圈套,就算他死了,这个圈套仍在驱使你们为他的所作所为奔忙。那你有没有想过,今上会不会让你轻易死去?” 霍去病抬眼看向张良,眼前人是经历过秦末乱世的人,他的时代对霍去病来说太过遥远了,在他心中,他早已是一捧尘埃。 可他端坐在面前,眸光深沉,话语若一把斩去迷惘的快刀。 “你与帝王太过亲近了,忘了他本就能掌控天下人的生死。” 指腹轻轻敲击着杯壁,霍去病忽而一笑,道:“晚辈无惧。” 张良瞥过他的手,一双很典型的武将的手,指节处因握持武器变形,指节修长,却算不上赏心悦目。 张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提起另一事,“近来她的蛊毒发作很频繁。” “晚辈前来拜会先生,也是因为此事。此蛊,当真只能以药物压制吗?” 张良颔首,“能救她的,只有君侯一人。同样的,能救你的,也只有她一人。” 霍去病静等张良的下一句话。 张良注视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冠军侯既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何不愿放手一搏?” 霍去病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杯中茶水,“晚辈必输无疑。” “那可不见得。”张良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我不希望你们重蹈覆辙。” 霍去病挑眉,道:“先生曾有过这样一段同样的抉择?” 张良微微一笑,“是旧友有过这样的抉择。” “先生可在其中出了力?” 张良摇头,“我袖手旁观,才得以苟活至今。” “听先生的语气,似乎并不满意当时的抉择。” 张良没有否认,人在两难选择之前,无论做出哪一种选择,都会后悔,“所以我想,现在做出另一个选择。” “什么另一个选择?”窗边突然探出两颗脑袋,殷陈抱着霍嬗站在窗外,霍嬗小手扒在窗沿,嘴里着要阿翁抱。 霍去病伸手抱过霍嬗,看向殷陈,道:“我在请教张先生,能否将你身上的毒解了。” 小小的孩子占有欲极强,霍嬗得了阿翁抱,又捉住阿母的手指不让她离开。 被迫倚在窗边的殷陈讶然看向张良,“可师父当初不是说此毒无解,唯有压制?” —— 张良曾到过甘泉宫,那时的甘泉宫还唤作林光宫。 经由大汉百年来的建设,甘泉的规模扩大两倍不止。 依山而建的暗色殿宇点缀于青山绿水中,远远望去,蓊郁中似是点上了斑斑锈迹。 他在殿中,见到了如今的大汉天子。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千秋万代。”行了跪拜大礼。 刘彻头戴刘氏冠,身着季夏黄色常服,他早已着人备好了筵席。 张良坐在下首,他直观地感受到了天子的热切目光,报以温和有礼的笑容。 “先生远道而来,当在甘泉住上些时日,我正巧有许多问题想要与先生讨教。”刘彻的态度和善又谦逊。 高祖布衣出身,草莽气息浓厚,经过了百年,刘氏草莽气息早已被时间掩去。 “陛下盛情,草民必当知无不答。” 刘彻迫不及待地问出第一个问题,“大汉初立之后,先生便辞去了职务,传闻寻仙访道,未料到今日还有幸见到子房先生,先生这些年都隐居于何地?” 张良拱手答道:“草民大多数时候都定居于西南,其余时候也有游历各地的时候。” “那先生这些年都到过何处?” 刘彻难得在用餐时这样多话,张良好耐性地一一解答。 “先生这些年形貌始终没有变过,可受困扰?” “每过段时间草民便会换个地方生活,因西南闭塞,总算没有引起太多困扰。”张良面前的条案前摆着冰镇葡萄酒,晶莹酒液盛于琉璃杯中,煞是好看,边上白玉盘中还盛着颗颗饱满圆润的葡萄,果肉晶莹。 “我很是好奇,先生何以保持这样的形貌,这又与长生何异?”刘彻好兴致地搁了箸,眼前的美食不如张良此人对他的吸引力大。 “在回答这一问之前,草民有一问,想请教陛下。” 刘彻颔首,示意他问。 “长生于陛下而言,是好是坏?” 刘彻毫不犹豫答道:“长生于任何人而言,都是绝对的好事。” 张良只是笑着,“若这长生的代价是数年不能见人呢?” 刘彻挑眉,“为何这样说?” 张良抬起手,露出一截手腕,腕上赫然几条黑线网络遍布,“西南有蛊,需以人血滋养。” 张良微微一笑,“可惜此蛊并非好教化的,如陛下所见,一开始,命虽得幸保留下来,但自腕开始,身躯网络遍布这如同刺青黑色痕迹。曾有十数年,民都不敢看自己的面貌。后来,民终于饲出能与之抗衡的蛊,两蛊在体内抗争一般你来我往,直至近些年,现在,面上和脖颈手上的痕迹渐次消退。只是,每月必有几日会备受烈火焚身之痛,有时还会陷入幻梦,再次醒来常是遍体鳞伤。” “据民这数十年的观察,此蛊颇有灵性,须得日复一日,始终以一人之血日日浇灌,此蛊方有养成的百分之一的几率。长生之法,并非易事。延续生命,就须得以生命为代价。” 张良放下衣袖,他的语气甚是平静,嘴角甚至始终噙着一丝笑意,只在垂眼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痛苦。 他的长生伴随着的,是苦痛,是寂寥,是得不到回应的,漫长的一遍遍地探问。 出殿已是下昼,刘彻一开始兴致勃勃,最终却罕见地沉默下来。 张良不认为他会退却,正如霍去病所言,这个帝王从不会停下脚步,他的话只是暂时让他产生了犹豫,不过几日,他必然会再度寻来。 引路的宫人生得眉眼清俊,适才便是这个宫人侍奉在刘彻身旁。 李延年推开殿门,“甘泉宫守卫森严,晚辈就住在隔壁,先生有需要可唤我。” 张良颔首,“多谢。” 李延年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张良坐在殿中,所谓长生呵,与他而言,是最为狠毒的赏赐。 逆天而行的后果,是蛊毒让他时刻处于痛苦之中,他不得不制衡,小心翼翼遵循游戏规则。 痛苦也好,至少能证明是活着的。 “长安还是与从前一样,无趣得紧。”少女在殿中东看看西摸摸,皱了皱鼻子。 “委屈你了。”张良道。 少女坐到他对面,一手托腮,歪着脑袋问道:“秦皇终其一生,都在往海上寻觅长生仙法,却没料到长生之术在西南。你要如何阻止这位热情的帝王,去探寻长生的秘密。” 张良嘴角翘起弧度,笑得很好看,“他想要长生,我便该给他选择的机会。” “真是歹毒至极的做法,你何时学了陈平那厮的伎俩。” 张良没理会少女的鄙夷,打开随身携带的巴掌大小的小盒子,里面是他从西南带来的蛊,抽出匕首划开手腕,鲜血滴入盒中,蛊瞬间活跃扭动起来。
第234章 共沉沦 元狩五年的秋,层林尽染。 廷尉府查出丞相李蔡私占陵园,上奏天子。 这日夜,丞相夫人敲开丈夫的门。 自从元朔五年幕南之战后,她便察觉到他的细微变化。 数十年的夫妇相伴,她怎能察觉不到丈夫这数年的细微变化,可李家在他的带领下正欣欣向荣,她也只能权当是他幕南重伤之后性情有变。 她斟了一杯他从前爱喝的烈酒递过去,“今日索性无事,丞相同妾身喝一杯罢。” 中行说没有接过酒,“我记得,夫人从不饮酒的。” 李夫人扬眉举起杯,烈酒入喉,她面不改色,展现难得的通透,“自从兄去后,李家每况愈下,敢儿和姝儿也先后去了,想是我们气数已尽了。只是丞相苦心经营多年,一夕崩塌,不免惋惜。” 中行说早知道她与殷陈做了交易,此时应当要出发回陇西了。 他懒得戳穿她,“夫人可有想问的?” “真正的李蔡死在了幕南?” 昏黄灯火下,他一向和蔼的面上浮现出阴郁的笑容,“夫人这是揣着答案来问我。” 李夫人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酒,仰头饮下,“那便是真的了。” “看来他与你们达成了什么交易?” “马邑之围中,他给军臣送了汉军的消息。”许是中行说腻了这样无休止的探问,他毫无防备地将真相说出来,甚至还满怀深意地看了一眼窗外。 “没想到,竟真是他自己走了偏路。”李夫人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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