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没有教我,要做一个听话的孩子。” 中行说看着她,忽而一笑,“是啊,你从来不算听话,但也并未出过大错。” “殷陈在我身上种了蛊,此蛊延续了我的寿命。”李姝抬手,手上那朵花掷入面前杯中,摔出几颗泪珠般的晶莹水滴。 中行说眼眸微眯,“那我好似明白了,她消失那半年,究竟被那所谓的张先生,藏在何方了。” 在中行说离开前,李姝幽幽开口,她面色苍白到了极致,扬起的笑容却叫人更觉心酸,“李敢之死,当真与父亲无关吗?” 她的一生,从中行说救下她开始,便是一场骗局。 此时,中行说或许是心生怜悯,他抬手,温暖的手心在她发顶停留了片刻。 这是长辈给予的爱抚,李姝终其一生,都没能得到的所谓爱意。 是上天待她吝啬刻薄,她才会这般毫无安全感任人宰割。 —— 关内侯李敢死后,刘彻便直接从上林苑移居到了甘泉宫。 这日,他与霍去病在亭中对弈。 霍去病手执白玉子,久久未能落子。 冰鉴中,冰块融化,丝丝凉意又被宫人以轻柔的力道,扇送到身边。 刘彻着赤色常服,在周围葱郁的山景中显得异常显眼,“听闻你近来将军中事都推给了大将军?” 霍去病终于落定一子,可惜已经无力回天,他眨了眨眼,“从前忙于军务,自觉亏欠公主和孩子许多,所以想偷懒与家人独处。” 他不是恋家的性子,从前待在宫中,连惯常的休沐都不常回家去。 但卫青没有异议,刘彻便也没有再要说的他的意思。 养门客之风古来有之,但从七王叛乱到淮南衡山王谋反,背后总有谋士推波助澜。 近来长安城中的门客谋士多想投到冠军侯门下,他也总是秉承着能躲便躲的原则,刘彻素来不喜大臣养门客。 在这一点上,他极为满意,所以在霍去病懒怠军务一事上,他没有过多责怪。 一局棋下完,霍去病输得毫无意外,刘彻察觉到他心不在焉,也没有再问他。 自幕北之战之后,二人的关系便有些变了。 刘彻知道他心中有怨气。 若他大胜归来,壮着胆子借着醉意逼问天子为何将公主被擒之事瞒着他,他也不会责怪他。 可霍去病没有,他该来质问的时候保持了沉默,他的分寸让刘彻觉得恼火。 霍去病若来质问他,他的心或许会好受一点,可他的冷淡和不在意,像是将他的心放在火上炙烤。 一局棋毕,霍去病起身告辞,在踏出对弈亭前,忽然回头,行礼道:“臣有一问,想请求陛下解答。” “允。” “为了一直想要达成的目的,陛下可以不择手段,将身边的人和事都抛诸脑后吗?” 刘彻着眼面前残局,捻起他落下的最后一子,落到另一个点上。 此子一落,满盘皆活。 那个初见时大胆说着对弈之礼的少年,今日故意输给了他。 “臣知晓答案了。”霍去病起身,迎着霞光出了亭。 殿中帝王的手,凝滞在棋局上方。 霞光落在不远处的殿顶,那是供奉匈奴祭天金人的宫殿。 元狩五年的暮春初夏之际,关内侯李敢死于上林,后廷尉府查出他曾暗中伏击大司马。 大司马体谅他为父不平,不追究他的过错,瞒下此事。 之后,更有流言传出,是冠军侯知晓此事,欲为舅父报仇,射杀了关内侯。 也有另一传言,是陈长公主射猎时,失手将其杀了。 众说纷纭,却隐隐与皇家脱不开干系,而李敢死后不久,李姬也病逝了。 李家至此,只有李蔡一人在朝,已是独木难支。 从陇西名门,到门庭冷落,短短一年,无限唏嘘。 这一年,司马迁十三岁,开始游历大汉,在客舍中偶遇北上长安的青年人。 客舍中有人说起长安近来之事,不免评头论足一番,此人听罢此事,摆首轻叹口气。 司马迁本在瞧着窗外景色,思索着该如何写下这一路见闻,好奇问那仪表不凡的青年人,“先生何故叹气?” 那青年端坐着,微微笑道:“世间流言,纷杂难辨,一人作乱,竟足以乱天下。” 司马迁见此人礼仪周到,不像平民,亦笑答:“流言止于智者,可世上多是人云亦云者。” 那青年看向司马迁面前摊开的竹简,“小郎君见解不凡,事情的真相,多隐于表象之下,郎君手中的笔,除了描画山川人文之外,有更重要的使命。” 司马迁眼神明亮,“不知先生名号。” “我姓张,字子房。”青年将饮食的钱留在案上,站起身,巾帻下露出一点银白发色,道:“你我今日有缘,算我请你。” 司马迁挠挠头,张?子房? 张子房? 张良? 他立刻起身追出门去,哪里还能见着那人身影,他苦笑一声摇摇头,张良若能活到如今便怪了。 张良离开长安太久了。 久到他看着斗城熟悉的轮廓,仍有些恍惚,那眉眼丰俊大将军和女君侯朝他遥遥挥手。 长安轮廓在百年间越发完善,早没有初建时粗糙的模样,而那些温酒畅饮的故人,趁着醉意表达的豪情壮志,早已随时间埋没于黄土之下。 元狩五年的夏早就到来了,稚童举着弹弓,半眯着眼瞄准了那道旁的桑树上不停地嘶鸣的蝉。 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发力的手,温声道:“蝉何辜?” 孩童抬眼,见是一眉目清隽的青年,孩童一呆,窘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整日嘶鸣,扰人安眠。”一道清亮的声音从边上传来。 青年松开挡住孩子弹弓的手,支起身,只是一笑,“蝉的生命不过一夏,就算聒噪些,也无妨。” 那孩童哪懂这二人对话,瞅准时机一溜烟儿跑了。 “师父长乐未央。”殷陈朝张良揖了一礼。 张良看向她,四年未见,当初那个着粗布短褐,背着背篓在西南深林中穿梭自如的少女已经长大了,她身披华裳,腰挂环佩,行揖礼时头微微侧着,面上狡黠双眸不安分,不时瞟来,满含打量。 张良是个极端方的人,他教了她许多遍,但她仍是她。 他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自然,好歹我也是公主。”殷陈仍行着礼,颇为自豪地回道。 张良哑然失笑,抬起她的手臂,“堂堂陶邑公主的大礼,我可受不起。” 殷陈顺势接过他的包袱,“今日我为向导,领师父在长安转上一圈,何如?” “却之不恭。” 殷陈在为医者的那段时日里常在东西市转悠,对长安熟门熟路。 张良只在她身后跟着,他看着她的背影,“身陷困境,为何不告诉我?” “就算世上所有人都期盼能见到师父,也有一人希望师父置身事外。”殷陈身影一顿,故作轻松道。 “那你呢?” “我尊重他的意愿。”她没有回头,声音却满含着不坚定。 她怎么会甘心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可中行说就是要拉上几个人同他共赴末路。 她回过头,轻声道:“对不住师父。” 她不是那个希望他出局的人,相反,她迫切地按照中行说的意愿,将他引到长安来了。 “事情可没有到最坏的时候,至少你没有直接将我打晕送入未央宫。”张良笑道。 沿街有俳优表演,更有人扎堆投壶,蹴鞠斗鸡,西域的幻术叫人目不暇接,人与人摩肩擦踵,热闹至极。 听着车外的喧闹之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是夕阴街。” “这是我所拟的名。”张良淡声道。 “师父还拟了什么名?” 张良摆首,“旁的都是别人拟的。” “那与夕阳相对的华阳是何人所拟?” 张良顿了顿,道:“韩信。” 韩信,传闻中此人桀骜不驯,是个混不吝。 殷陈对他并不好奇,转而说起别的,譬如哪里又多了几层高楼,谁家的炙肉颇为正宗,她说得煞有介事,但她也从未到过西域。 车在长安街市转了一圈,在一处僻静的处所停下,殷陈叩门,内里脚步声响起,门很快打开,原来这竟是医馆的后院。 淳于文见到他时,万分讶异,“先生?先生怎么出现在长安?” 张良面色平静,“若我不来,我这徒儿该急坏了。” 淳于文又看看殷陈,已经明白了大致。 他引二人到内室,倒了两杯水递过去。 殷陈知趣,转而去检查学生们的功课去了。 “我正好厌倦了西南日复一日的单调日子,想故地重游一番,莫紧张。”外间是她与孩子们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张良随意坐下。 淳于文跽坐,见他面上一脸澹然,无奈道:“此事本与先生不相干。” “我既救了她,认了她,便与她有了干系。”张良微微挑眉,“我在街头瞧见了许多高鼻深目的西域人,还有人卖葡萄石榴等果树秧子,长安当真与数十年前的长安不一样了。” 淳于文看着他,不说话。 “小小年纪,总蹙眉作甚?”张良见淳于文仍愁眉不展,打趣道。 “旁人都叫我老叟了,只有先生仍认为我还小。”淳于文长叹一口气。 他的到来从他将过所递到城门守卫那一刻便传了出去。 长安内里的暗流终于涌到了表面上,中行说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这一夜,他激动得在屋中赤足走了几圈,只要一想到长安因此乱了套,他的心便激烈地狂跳不止。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这场他亲自将所有人聚在一起,搭起台子,演的一出好戏了。 他知刘彻不会放过他,他会如同殷陈所说的结局一般死去。 他本就一无所有,不怕鱼死网破,但能拉着所有人一起痛苦疯魔,那有何乐不为? 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 他想呐喊,想将这数年积攒在胸腔中的怨怼对着夜空嘶吼出来,然而这声呐喊终究化作一声呜咽,面上一热,不觉是两行泪滚落而下。
第233章 赴死 较之终年湿润的西南,长安的气候显得干燥。 张良在这极端干燥的天气中,再次见到了霍去病,那个唯一不想让他出现在长安的人。 霍去病进屋,朝坐在榻上的他揖了一礼,“先生。” 此时的霍去病已然不是当初打马千里的少年郎,外表褪去了少年气。 他成了长安最富盛名的万户侯,气质变得更为沉稳。 坐榻靠窗,窗牗半敞。 这是淳于文的住处,一方小院放满了晾晒药材的簸箕,草药香气萦绕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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