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在郗八娘身后的绿萼青芜忙着上前,擦拭着几案,将放在案几上的茶盏端到了一旁,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两人也与红福一样,很是为难地咬着嘴唇,不知在寒酸的屋子里,怎样才能安置伺候好郗八娘。 郗瑛的头有些疼,菩萨来历不凡,这间小院的确容不下。 “坐吧。”郗瑛道,走到榻前坐下了。 郗八娘跟着郗瑛坐了下来,侧头一瞬不瞬望着郗瑛,道:“七姐姐瘦了。” 回到京城后无需赶路奔波,郗瑛并未再继续瘦下去,她看得比较开,能吃能睡,甚至还养得胖了些。 “你怎地来了?”郗瑛不想继续与郗八娘说废话,径直问道。 “我被阿爹勒令不许出门,今朝随着阿娘去天光寺礼佛,回京时我偷偷让马车到了七姐姐这里来。”郗八娘道。 郗瑛眼神在紧张肃立在门边的绿萼青芜两人身上略过,问道:“你来找我有何事?” “明朝我就要进宫了,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见到七姐姐,便赶着来见一见。” 郗八娘眼眶又开始泛红,眼里盈满了泪:“七姐姐,在平江城一别之后,我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七姐姐,谁知七姐姐吉人自有天相,活着回到了京城。回到京城后,谁知我们姐妹还是不得相见。外面的事情,与我们有何干呢?我们只是不得已的小娘子,什么都做不了。” 郗瑛愣了下,祝贺郗八娘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问道:“你怎地会进宫去?” “七姐姐被宁五相救的消息传回了京城,沈九打了败仗,阿爹被弹劾,阿爹震怒,我便被送进了宫。” 郗八娘平静述说着,关于她的命运,生死,在如花的年岁,便要进宫去陪伴在荒淫好色的皇帝身边,她毫不在乎。 不过,郗瑛眉头蹙了蹙,道:“首先是我先被丢在平江城,再有以后的事情发生。” “我知道。”郗八娘道,她的神色真挚,“我从未怪罪过七姐姐,且进宫去,阿娘成日偷偷哭,我劝也劝不住,她总是不明白,这是我自愿的事情。” 郗瑛真正诧异了,认真打量着郗八娘,却无法看透她。 “我不进宫,能嫁给谁呢?照着郗氏的门第,肯定是王孙公子。要是没出息的纨绔,我憋屈,要是有本事的子弟,我也憋屈。比如阿爹有出息,阿爹不喜阿娘,阿娘半句都不敢忤逆阿爹,活得憋屈极了。” 郗八娘双手一摊,很是洒脱地道:“像是大姐姐二姐姐她们,早就看透了。她们劝我,别想太多,要尽力让自己快活。我与阿娘不一样,我有娘家,阿娘没有。外租家早就没落,靠与祖母沾点亲戚,寄居在郗氏。祖母当年对阿娘还好,阿娘攀上阿爹后,祖母就不喜阿娘了,连着对我也不喜。哦!” 她轻轻拍了下头,侧着脑袋,娇俏地道:“七姐姐应当知晓,阿爹一直喜欢的是你母亲杨夫人,我听到过阿娘偷偷跟黄嬷嬷哭诉,阿爹始终拿阿娘跟杨夫人比,阿娘不服气,她哪里不如杨夫人了。她与阿爹一起青梅竹马长大,还给阿爹生儿育女,阿爹却从未如对杨夫人那般,多看过她一眼。阿娘不甘心,不敢对阿爹发火,就讨厌上了七姐姐,唉,阿娘也是个可怜人,七姐姐,你莫要怪她。阿爹将你送到了明州祖父母身边,你没受过阿娘的气,祖父母,大伯父大伯母他们都待你好,你过得比在京城自在。” 木榻半旧,房屋低矮,屋内昏沉。 郗八娘的缂丝宽裙层层叠叠散开,眉间花钿的金光闪烁,年轻稚嫩的脸庞,细腻若凝脂的肌肤,明艳若春花。 只是她的目光,此刻如古井无波。 郗瑛心情复杂,一时没有做声。 “自小伺候我的贴身婢女,在回京途中生了病,怕被过了病气,被丢在了路上,死活不知。我也没去找她们,我没那个本事,只能在吃穿用度上要这要那,其余的便做不了主。” 郗八娘看了绿萼青芜她们一眼,漠然收回了目光,“因为她们是伺候七姐姐的人,七姐姐没了,她们本来也活不下来,我正好将她们要在了身边伺候,她们捡到了一条命。” 过了片刻,郗八娘低声道:“我不欢欢喜喜进宫也不行,阿爹为了郗氏,能舍弃七姐姐,也能舍弃我。” 绿萼青芜两人垂首立在门边,麻木中带着下意识的紧绷,不知何时就会怦地一声倒下去。 郗八娘的眼里,也浮起了哀伤,衬着她的天真年轻,分外地残忍。 郗瑛沉默了下,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请七姐姐回府去。”郗八娘道。 郗瑛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她回不去,也不会回去。 尚书令府森严的大门,高耸的院墙,已经困住了杨夫人,李夫人,郗八娘,她如何能回去。 “你有你的言不由衷,听上去都很无可奈何。可惜,与我无关啊。”郗瑛淡淡地道, “七姐姐。”郗八娘急迫地喊了声,声音哽咽。 “沈九打了败仗,阿爹还是在极力举荐他前往吴江城做统帅。朝堂上吵得很厉害,有人趁机参奏弹劾阿爹,借口七姐姐与宁五早有首尾往来,七姐姐不满阿爹将你与沈九定亲,怀恨在心,方与郗氏决裂。朝堂上好些朝臣,估计私底下早已想着投靠宁五,欲置郗氏于死地,好向宁五投诚。七姐姐回府,与沈九成亲,七姐姐忤逆阿爹,只是小娘子的骄纵,陛下对阿爹,对七姐姐,对沈九的怀疑,自然也就不攻而破了。” 既然郗道岷不允许郗八娘出门,她能跟着李夫人前去礼佛,定是有了郗道岷的暗中许可。她能悄然到沈九这里来,李夫人肯定也得了郗道岷的旨意,她被指使出来走了这一趟。 郗道岷对她的恨,一点都做不了假。不过,他这样的人,再恨她,为了他的权势,也会强忍下去。 至于郗氏会如何,郗瑛压根不在意。 郗瑛轻轻别开了头,道:“你回去吧,我帮不了你,你也自己多保重。” 郗八娘没有动,她长长喘了口气,声音才恢复了寻常,一口气道:“七姐姐,我知道你会有怨恨,我也有。那是我的阿娘,还有十一郎,十二郎他们,他们都还小,他们何其无辜。七姐姐,生在郗氏,从来就不只有我们自己。祖父祖母对你好,他们从未亏待过你。大伯父大伯母待你如亲生,他们也从未亏待过你。大姐姐二姐姐她们,都未亏待过你。若是不管不顾,在眼下的节骨眼上,郗氏正好被推出来,会被抄家灭族,死无全尸。” 见郗瑛沉默不语,郗八娘继续道:“七姐姐,沈九护不住你。他自己再厉害,可惜他手上没有兵,没兵大不了仗,始终是最为低贱的獠奴。七姐姐,无论你认不认郗氏,你都与郗氏撇不开干系,沈九亦一样,我们早已是一条绳索上的蚂蚱,撕脱不开。” 郗八娘未再多言,带着仆从离去。 郗瑛用完午饭,枯坐到天色昏暗。 红福点亮了灯,往薰笼里添了炭,低声抱怨道:“这天真是冷,阿奴说外面的柴禾贵得很,快要一捆柴一匹布了。” 薰笼热起来,郗瑛伸手搭上去,冰凉的手渐渐变得暖和。 红福放下薰笼,便去灶房忙碌了。屋内灯光昏昏,郗瑛望着自己纤细的手指,陷入了沉思中。 不知何时,沈九回来了,声音在郗瑛耳边响起:“七娘,你在想甚这般出神?” 郗瑛惊觉抬头,道:“你回来了?” 沈九已经回来了好一阵,郗瑛在发呆,连他立在面前都未察觉。他不禁神色探究,点了点头道:“七娘可是遇到了难事?” 郗瑛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沈九在郗瑛面前蹲了下来,垂下眼眸道:“我没事。宁五的叛军与朝廷的大军对峙,大家都没动作,局势暂时还算安稳。” 郗八娘前来是心机不纯,但她并未说谎。沈九的反应,也足以表明,他现在也面临着困难。 朝臣才不管谁坐皇帝,他们只要对新君俯首称臣,照样可以苟住富贵。 郗道岷不行,宁勖肯定要灭了郗氏。眼下,郗道岷只有皇帝支持,让沈九前去领兵打仗,不管能不能打赢,这是他最后的胜算。 按理来说,皇帝应当与郗道岷才是生死共存亡,可惜皇帝疑心重,昏聩,对郗道岷将信将疑,便不肯启用沈九。 如郗八娘所言那般,沈九再厉害,对着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他也无计可施。 郗瑛望着沈九,几天没见,他身上的衣衫皱巴巴,神情晦暗不明。 “先前八娘来过了。”郗瑛道。 沈九意外了下,道:“她明日要进宫了。” “嗯,她来与我辞行。”郗瑛道。 沈九的眉头深深皱起,道:“七娘,你别听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郗八娘的话,你也别听。她看似天真无暇,其实心机最为深沉。” 两人从小分开,又是异母姊妹,郗八娘的姐妹情深,未免太过深了些。她的那些坦诚,也动机不纯。 可是,郗八娘说得没错。 郗道岷无所不用极其,能将郗八娘能送进宫,要是达不到目的,下一步就该狗急跳墙,拉着她与沈九一道毁灭。 一整个下午,郗瑛都没能拿定注意。 如今,面对着沈九,郗瑛脑子又变得乱糟糟起来,不知该如何下决断。
第50章 抉择 彻夜辗转难眠,直到天将明时方睡着,郗瑛醒来时,已经到了半晌午。 屋内昏暗,郗瑛在迷糊间,以为自己睡到了傍晚,望着窗棂出神。 红福缩着脖子进门,接连喊着冷:“这鬼天气,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下雪,真是不让人活了。” “下雪了?”郗瑛含糊着问了句。 “先前就开始飘雪花了。”红福蹲在墙边往薰笼里加炭,问道:“七娘饿了吧?锅里温着炊饼米粥,还有白切羊肉,我去给你取来。先前我准备叫七娘起来用饭。沈公子拦着了我,说是让七娘睡,睡醒了再用饭。” 郗瑛下床穿衣,听到院外传来劈柴声,估计是沈九在忙。她诧异了下,他今朝居然有空在家。 洗漱完出去,红福端来了饭食。灶房已经在煮午饭,郗瑛便只留下了炊饼,就着茶汤略微吃了几口,沈九进了屋。 一阵寒风扑来,冰冷刺骨,郗瑛下意识转开头闪躲,沈九却很不怕冷。他依然身着单衣,肩上沾了雪花,头发濡湿,浑身仿佛在冒着热气。 “七娘起来了?”沈九认真打量着郗瑛,难掩眼中的关切问道。 “嗯。”郗瑛答了句,炊饼太干,她实在没甚胃口,便放回了盘中。 犹豫了下,郗瑛问道:“你怎地没出去?” “无事,我便不出去了。”沈九垂下眼眸答道,走过来坐在了郗瑛对面的杌子上,提壶斟茶。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2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