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中了多少箭,有些拔掉了,有些就随便剪断箭杆,箭簇还停留在身子里。 血一点一滴从身体内流出去,就像窗棂缝隙的那道光,他终会陷入黑暗孤寂。 不过,沈九感觉不到痛,他的身子已不再属于他,惟有魂魄在。 沈九却很高兴,他不喜欢自己,一直想摆脱这具肉身。 他将不再是低贱的獠奴。 “宁五,剜掉我眼珠,剜!”沈九突然看向宁勖,神情癫狂。 宁勖怔了怔,望着眼前灰绿色的眼眸,深深的灰遮挡住了绿,看上去灰蒙蒙一片。 久久后,宁勖终于道:“休得发疯。看在你主动开城门投降的份上,我大慈大悲,留你道全尸。” 沈九眸中的光芒淡去,重新恢复了无动于衷。喉咙明明不觉着痛,说话却极为吃力,一字一顿,极为缓慢道:“我不投降,永不。我并非为了你。” 他是为了他的七娘。 想到郗瑛,沈九的脸上浮起了笑,眼神温柔流淌。 他听到了她在叫他,嘶声裂肺。那一刻,她是真心实意。 只这一刻,足以慰平生。 宁勖对此一清二楚,面色微沉,只一瞬间就重归平静。 “你为谁,又有何关系。不属于你的东西,再痴心妄想亦无用。再说,开不开城门,又有什么关系,我宁氏大军,已经兵临城门下,迟一步而已。大夏的江山早已倾覆,垂死挣扎,只能死得更惨。” 沈九不想再说话,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以前他不怕冷,大冬天也能穿着单薄的衣衫。如今他太冷了,浑身仿佛浸在千年寒冰中,每一寸骨骼,都在咯咯作响,碎裂。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想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上。 郗瑛的脸,在他眼前浮现,她关切地看着他,问他冷不冷。 “冷。七娘,我冷。”沈九嘴唇翕动着,带着委屈,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宁勖慵懒地叠着双腿,看到床榻上沈九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嘀咕什么。蜡黄毫无血色、神思恍惚癫狂的脸,顿觉意兴阑珊。 一个可怜濒死的疯子而已,何苦与他较劲! 宁勖掸了掸衣袍,收腿站起身,施施然离开。 门开了,又关上。 沈九一瞬不瞬望着门外,亲卫簇拥上前,黑压压一片,宁勖融入进去。他眼前亦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了。 宁勖走出院门,常山牵马候在那里,他接过缰绳,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 春日真正来临了,庄子中的桃花,应正是盛放时。 “传令下去,即刻拔营!”宁勖吩咐道。 常山即刻前去传令,宁氏大军朝着京城浩浩荡荡而去。 * 郗瑛一直在做梦。 梦中的景象光怪陆离,她看到沈九浑身血洞,浓烈的腥气几乎让她窒息,黏腻的血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在她快被淹没时,血忽又变成了一朵朵的桃花。 “七娘。七娘。”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焦急呼喊,“七娘可是又做噩梦了?” 郗瑛缓慢睁开眼,眼神迷茫,好一阵,才认出面前的红福。 “七娘醒了。”红福高兴地咧嘴笑,大松一口气。 “七娘躺了好些天了,这样可不行。躺着不懂容易坏,七娘的脸,还肿着呢,跟以前掉下山崖一样,都快认不出来了。” 红福自顾自絮絮叨叨说着,手脚麻利将郗瑛从被褥中提起,靠在身后的软囊上。 郗瑛全身像是被碾压过,酸痛无力,她皱起眉,想要说什么,红福已经端来汤饭,拿汤匙舀了一口递到她嘴边:“七娘放心,你不喜欢吃药,我就没熬药。吃饭好得快,这时鱼汤,里面加了青蒜,香得很。不过,现在天气暖和了,青蒜比不过冬日时的香。” “水。”郗瑛转过头,哑着嗓子说了句,视线所及,她愣在了那里。 在床头的几案上,一束桃花插在青玉花瓶中,粉嫩配着清脆,春意盎然。 “七娘莫怪,我这就去拿。”红福歉意地道,放下汤饭,倒了清水递上:“放凉了,七娘放心喝。” 郗瑛嘴里泛苦,先漱口后,喝了半盏下去。她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问道:“红福,你可有沈九的消息?” 红福前去端汤饭,闻言站在了那里,一脸为难地道:“七娘,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郗瑛太过熟悉红福,她眼神躲闪,脸上写满了心虚。 “好吧。”红福眼鼻皱成一团,苦苦思索了片刻,下定决心道:“我也没亲眼见到。听常山说,当时七娘从城墙台阶下摔了下来,差点被马踩成了肉酱。沈九阿奴他们都身中数箭,肯定早就没命了。幸好幸好,七娘被救下来,送回庄子中照看。” 屋子宽敞明亮,雪白的帷帐静静垂落,素淡的香气,从八足青铜香炉中徐徐吐出。 如今,宁勖的大军应该拿下了吴江城,估计很快便能问鼎天下。这间庄子,也当属于他。 郗瑛始终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更清楚那不是梦。果然,梦里的景象都是真。 胸口堵得慌,郗瑛快透不过气,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她俯低身,痛苦地喘息。 红福被吓住了,奔过来惊慌失措喊道:“七娘,你怎么了七娘!那是打仗,打仗都要死人,七娘都差点没了命,七娘你别难过” “不,你不懂。”郗瑛抬起头,肿胀的脸,眼角是冰凉的泪。 她坚持前往吴江城杀郗道岷,只怕那时,沈九已下定了断的决心。 朝廷官员本就摇摆不定,郗道岷一死,极力与宁勖死战之人,就余下沈九与皇帝。 朝臣官员人人自危,恨不得投靠新主,大夏现在的皇帝,在他们眼里,估计已经是前朝的亡国之君,谁还会听他的旨意。 沈九孤掌难鸣,他只字不提,义无反顾为了她,扔下了郗道岷的尸首。 郗道岷是宁勖的仇家,更是强硬的对手,敌人。 见到郗道岷的尸首,好比是竖起投降的旗帜,宁勖果然暂时退兵。 以沈九的桀骜与骄傲,他如何能忍受向宁勖低头。 仇恨或者大义,此时都已云淡风轻。沈九向城门外冲去,决绝赴死的模样,刺得郗瑛泪流满面。 他是沈九啊,一声叮咛,一个青眼,便能以命相待的沈九啊! 春日转瞬即逝,桃花开了又谢,青绿的桃子缀在枝头。 郗瑛精神恹恹,时病时好。她几乎不下床,脸上的伤口结了疤,头脸却始终肿胀,看上去憔悴不堪。 初夏的雨水多,这天到了夜里,闪电之后,雷声轰隆,接着,噼里啪啦的雨点搭在瓦当上。 郗瑛倏地惊醒,闪电照亮床边人的脸,她默然片刻,缓缓闭上了眼睛。 宁勖轻笑一声,嘲讽地道:“郗七娘,你不是很有本事吗?瞧你,竟将自己弄成了这般德性!” 郗瑛睁开眼,问道:“沈九呢?” “沈九?”宁勖声音低沉了几分,呵呵道:“我记得了,你快要与沈九成亲了。可惜啊,沈九命薄,他死了。” 郗瑛虽然早已知道,听到宁勖说出来,心还是被针狠狠扎了一般疼。 待情绪平缓了些,郗瑛问道:“他葬在了何处?” “怎地,你要去给他哭坟?”宁勖面上带着笑,眼神却冰冷道。 “我是他的未亡人,当然要去给他上坟。”郗瑛道。 “未亡人。未亡人。”宁勖念了两句,俯身过来,死死盯着郗瑛,“你这般深情,不如去给他殉葬,可好?” “好啊,你杀了我吧。”郗瑛语气淡然,对生死,仿佛早已置之度外。 宁勖面无表情盯着郗瑛,呼吸渐沉,抬起手抚向郗瑛纤细的脖颈,声音从齿缝中溢出。 “我应该早就掐死你!” 郗瑛动也不动,宁勖手指收紧,她喘息开始困难,宁勖猛然放开手,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拽下了床。 “郗七娘,你如今还敢与我叫板!”宁勖怒不可遏,将郗瑛拉到了妆奁台的铜镜前。 一道闪电之后,郗瑛看到铜镜中,苍白浮肿,装若女鬼的她;宁勖盛怒,紧抿薄唇,眼下泛着疲惫的青色,脸几近扭曲。 郗瑛扭开头,宁勖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去看铜镜中的自己。 “你要死要活跟着沈九离开,落到这般下场,你就是活该!” “关你什么事!”郗瑛也怒了,不客气抓向宁勖的手。 宁勖手背被抓得火辣辣地疼,他深吸了口气,飞快将郗瑛的双臂紧紧固在身前。 “我活该,生死又与你何干!当时,是你选择救赵穗娘,你拿她换我,是你对不起我!”郗瑛拼命挣扎着喊道。 宁勖愣了下,手上的力气渐松。郗瑛抓住机会挣脱开,背转身,拼尽全力推去,抬腿就踢。 宁勖一个不察,虽侧身躲过了郗瑛的脚,却被推得连退了两步,瞬间勃然大怒。 “好你个黑心肝,竟然倒打一耙。今朝我不好好收拾你,我就不姓宁!” 不知为何,宁勖自认为见惯了大风大浪,早已波澜不惊。 谁曾想,对着郗瑛,他总是被气得七窍生烟,理智全失。 宁勖上前两步,几下就将郗瑛制得无法动弹。将她打横抱起,扔到锦被堆中,紧跟着压了上去,质问道:“你认不认错,认不认错!” “不认!”郗瑛铮铮铁骨,不假思索道。 宁勖错牙,怒火烧得他周身都疼。他能打天下,此刻却拿她毫无办法。 “郗七娘,你就是恃宠而骄!”宁勖气极,冲口而出道。 郗瑛不动了,屋内一下变得安静,尴尬的气氛流淌蔓延。 宁勖脸颊滚烫,他狼狈地起身,一甩衣袖,大步向门外疾奔而去。 走到门前,宁勖脚步一顿,旋身回转,又奔到了床边。 “这是老子的庄子,老子为何要走!”宁勖极力镇定,面不改色道。 “行,那我走。”郗瑛不假思索道。 “你敢,老子打断你的腿。”宁勖板着脸,伸出一根指头,就将郗瑛摁倒在被褥中。 说话间,宁勖踢掉靴子上床躺下,拉起被褥搭在身上,恶狠狠威胁道:“你敢偷袭,老子连你的手,一并折断!” 郗瑛收起要抓他的手,闷声不响跨过他,准备下床。 宁勖手臂一抬,揽住郗瑛扯到身旁,“这般晚了,老子累得很,你又丑成这样,不会对你如何。快睡觉,要打要骂,等恢复了力气,我们再比划!” 外面下着雨,天下之大,郗瑛也没有去处。她身体本就弱,与宁勖缠斗一场,早就累得胸闷气短。 郗瑛默默躺在了床里面,眼睁睁望着帐顶,头昏脑涨,心底一片茫然。 而身边的宁勖,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沉沉睡了过去。
第58章 以退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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