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望看他苍白如雪的脸色,问:“她放了你多少血?” “比我想像的要少。” 裴若望不再多说,谢流忱心心念念那个虚无缥缈的“启示”,大巫别说要他的血,就算要他的肉他也会给。 大巫倒是很守信,遵照约定,将他们带往祭台。 从住处出来,裴若望向外望去,几十座山起伏连绵,有些地方的树木绿得发黑,让人一看就不想往里钻。 大巫在前面带路,渐渐的,进到了日光稀薄的地段。 此处树木蓊郁,明明是白日,日头却如同被熄灭了一般,阴沉沉的。 直到跨过某条界线,仿佛以此为分割线,明明树木还是那么茂密,天光却能透进来了,身旁黑绿的树木也泛起淡淡的金色。 裴若望几乎错觉有无形的力量在改变着这里的规则,本能地警惕起来,又不自觉被这无处不在的金色光芒影响,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起来。 他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的就被带到了祭台上。 直到这时,那种玄妙的感觉才解除大半,裴若望清醒过来。 大巫将一卷手册交给谢流忱,又指着地上铺满整座祭台的雕刻,道:“此中玄机,不可在人世中以口耳相传。” 她对谢流忱眨眨眼,很快就离开了,身影仿佛一阵黑雾,很快便不知所踪。 谢流忱看明白她的暗示,抖开了手上的这卷秘册。 仔细看过后,他将之收起,卷到末尾时, 动作忽然顿住。 “怎么了?” 谢流忱面露茫然:“……我总觉得,这手册似乎该是很长的,不该只有这么一段。” 裴若望:“可能是你失血过多,出现幻觉了吧。” 来这的一路上,裴若望时时能闻见谢流忱身上的血腥味,可想而知他放了多少血给大巫。 谢流忱在台上走来走去,终于指着一个手举莲叶,右手缠蛇的小童,道:“这手册上大致是说,要我将血盛满这片莲叶,便会得到答案。” “怎么又要你的血,我就说这祭台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流忱干脆解开纱布,从早上大巫弄出的伤口里放出血来。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那些血滴入地上,瞬间无影无踪,别说盛满,就连一滴都看不见。 谢流忱蹙眉,依照这手册中的记载,人身各处的血都有不同的含义,而它要的是最炽热最诚心的一叶血。 这上面不知何人添上了一句话,字迹与其他的都不相同。 那句话大致的意思与他曾经所想的不谋而合。 若无排除万难的决心,便无法扭转既定的命运。 他不知到底哪里的血才算是最炽热最诚心的血,他只能按照字面意思,将刀对准自己的心脏,狠狠刺下。 血迹蜿蜒,滴在莲叶上,仍旧没有一滴能留住。 裴若望绷着脸,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谢流忱不信邪地一试再试,心脏不行,他还有四肢,还有头,还有许许多多的部位。 他刺下一刀又一刀。 一蓬蓬飞溅的血花中,裴若望终于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腕。 “你够了!别听大巫的鬼话,她在骗你!哪有这么玄乎的事情,把这些都忘了吧,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从来没有认识过崔韵时,和我回去住在陆家,我们三人一同过活。” “世上还有许多事值得你去做,既然你在崔韵时的事上大错特错,你就在别的事上还报给她。” “去给她奉一盏长明灯,请僧道给她讲经超度。” “你可以照顾她的母亲和小妹,让她们平安无忧。” “你还可以去善堂收养孩子,寄养在崔韵时名下,两个、五个、十个,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总之什么事都比你现在做这些要强,你冷静点……” 裴若望都不知道他此举到底是想求一个“启示”,还是要给崔韵时赔罪了。 谢流忱一把甩开他,他举着刀,神情却异乎寻常的冷静:“再等等,再让我试一试,一定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我一定可以去见她,一定可以。” “还有哪里,一定还有哪里我没有试过。” 谢流忱喃喃自语,说了许多个一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后横刀,一刀吻颈。 血液喷溅。 莲叶终于被注满了。 他重重倒地。 —— 谢流忱做了一个梦。 在东大街人来人往的街口,崔韵时正在吃一碗馄饨,井慧文就在她对面。 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脸上的神情却是二十三岁时的她才有的,一点点懒怠,还有一点点不满足。 在这个梦里,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檐上的一只鸟,正满心雀跃地看着她。 她和井慧文吃完之后,似乎没有吃饱。 她嘟囔着说:“感觉跟塞了个牙缝没差。” 井慧文也很赞同:“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该多吃一些。” 两人相视着发出贼兮兮的笑声,又起身去了别家,等菜上桌后,胃口再次大开,又吃了一整桌的食物。 梦中的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飞到她身边打扰,也没有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就这样满怀幸福地看着她远去。 她说他是在逼迫她接受他。 他现在不逼着她了,就安静地看一看她。 美梦原来也可以是听瓷勺和碗边轻轻碰撞的声音,看她吃下一个又一个大圆子,胃口好极的模样那么简单。 醒来的时候,谢流忱心中仍残留着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裴若望端着碗凉水过来:“这里没有茶,你喝口水吧。” “我见到她了。” 裴若望的手一顿:“你是不是出幻觉了?” “我没有出幻觉,”谢流忱语气笃定,“我就是看见她了。” 在裴若望复杂的眼神中,他继续说下去:“我得到了‘启示’,只要我积福行大善,就能给她换得重来的机会。” “我看见了,那就是她的来生,她过得很好的来生。” 裴若望欲言又止,觉得他应该再多躺躺,就不会说胡话了。 罢了罢了,就算那个祭台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能给出这样正经,满是善意的启示,也算是功德一件。 他们连夜启程,去向大巫辞行。 大巫又拿出了长辈的架势,和善地道:“去吧乖娃儿,特制药带上了吗,它在你身上也能起效。往后若是受伤了,就抹点这个,不要光等着伤口自己长肉,红颜蛊也会累的。” “若是不够,写信过来,我托人带给你。” 裴若望看她用一张小姑娘的脸,说话却跟老婆婆似的,浑身难受。 谢流忱反应平平地点头:“多谢好意。” 转身便离开了。 大巫盘腿坐在竹席上,唱曲一般腔调婉转地道:“他这一去,一生都要不得自由喽。” 苏箬正捣着药:“他不是得到了祭台的启示吗?怎么会越过越差,反被困住呢?” 大巫:“谁说‘启示’、‘前途’、‘明路’不是困住人一生的东西呢。” 苏箬啊了一声,她看谢流忱很是面善,觉得他的父亲和她肯定是很近的亲戚:“那大巫怎么不提醒他呢?” 大巫呵呵笑了两声:“我说了他也不会听的。” “一切都是命啊。” 大巫用着苗人从小就听的歌谣的调子唱道:“怨偶天成,命不由人……” 苏箬看了大巫一眼,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言,大巫明明是最不信命的人。 —— 回京的一路上,谢流忱的变化太过明显。 先前那一年多,他魂魄都失了大半,浑浑噩噩的,做的净是些让裴若望无法评价的事。 如今有了那所谓的启示,他的魂又定住了。 整个人看起来像把出鞘的玉剑,虽然剑身布满裂痕,却锋锐无匹,再也不会碎开。 裴若望之前便从谢流忱的一句话中猜测出,他回京后或许便会与家人闹翻。 对此,裴若望早有心理准备。 但事情一件件地发生,还是超乎了他的想像。 谢流忱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自请除族,将他的名字从宗室玉牒上抹去。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谢家人,不再是皇亲。 明仪郡主震惊不已,直接问他是不是出去一趟把脑子丢在外面了?这样的身份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他还除族,就算他死了,他的名字都会在族谱上挂着。 宗室中一些人都来劝说他,但始终没人问他为何要如此做,诸人多少都知道一些内情。 安平公主因误会射杀谢流忱心爱之人,确实让人无法接受。 换作她们遇上这样的事,自然也会伤心,可也不能因此就自暴自弃,连尊贵的出身都不要了。 但谢流忱坚持要将自己除族,更要与所有谢家人断亲。 衡王原本是最反对他此举的人,但在谢流忱给他展示了衡王大女儿在封地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所作所为后,衡王力排众议,支持赶紧把他从族谱上除名。 最后这件事办成了,本朝立国两百余年,他是第一个极力要求放弃皇亲贵族身份的疯子。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但让满京城震惊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谢家二小姐谢燕拾突然被揭发出曾经让大丫鬟责打过两个下人,致这二人伤残。 这在权贵圈子里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谁家中没有个手重的小姐公子,奇怪的是这事早就该被摆平了,怎么会被有心人翻出来。 苦主的家人还突然往京兆府递交了充足的证据,从诉状的格式到证据之详实,都仿佛是有熟知律法的人帮着整理过一般。 才不过两日,这事就被编作戏文话本传唱起来,以至于一时间众人皆知。 谢家想压都压不住。 就在这时,谢燕拾当初在醉江楼设计崔家六女崔韵时摔下楼,摔断一臂,人生自此一落千丈的事也莫名传了起来。 这事没有任何证据,可经过前边那一事,如今人人都相信以谢二小姐的德行,她肯定做过这事,这样身份贵重的千金,怎的心比蛇蝎还要毒。 崔六小姐还嫁给她长兄为妻,她日日看着被自己坑害的长嫂,不知作何感想。 有人愤愤不平,醉江楼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食客,若是有人在那日不小心撞上那围栏,岂不是倒霉透顶。 天子脚下,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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