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让自己好过,否则每一日都过得舒舒服服的,怎么对得起她。” 裴若望不知该怎么劝他。 早知如此,裴若望在他们成婚的第一日就该直接告诉崔韵时,谢流忱嘴巴硬着,脑筋也扭曲着,喜欢你喜欢到变态了,你别管他说什么狗话,一见面直接把他摁在墙上亲,他就老实了,随你摆弄了。 往后你的日子就平平顺顺,称心如意了。 可世上哪有如果。 如果本就是一个满怀怅恨的词。 又过一年,安平公主生了场大病,病中请了谢流忱来。 谢流忱登门,安平公主更见老了,望着他的眼睛浑浊,又含着泪。 她道:“你妹妹如今知道错了,你心疼心疼她,可怜可怜她吧。” 她数次运作想将外孙女带回京城,却次次被人从中阻拦。 想到外孙女受的苦,她的心都要痛化了。 她记得外孙的心肠一向很软,对妹妹们百般疼爱,对她这个外祖母也是敬重有加,若非她误杀了他的妻子,他们一家怎会闹成如今这个模样。 公主老泪纵横:“我遣人去午周看望燕拾,你不知道她只有一只手一条腿,可每日都要做苦役,做得手裂出一道道血口,好了坏坏了好,那只手,没有人能忍心去看。你从前多疼她啊,她苦得快死了,你看见了,也一定会不忍心的。” 她知晓全都是谢流忱在阻拦,她才无法将谢燕拾接回来。 她痛心道:“我年纪大了,没多少年能活了,你就看在外祖母曾经待你不错的份上,放过你妹妹吧。” 落日将整个院子照出一片灿金色,他背对着夕照,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要融化。 过了会儿,他声线平静道:“她死前还在问我,我会无条件站在她那边吗?从来都没有伤害过她吗?” 他的眼珠微微颤动着。 “我确实对妹妹不忍心,可就是我对其他人的不忍心,害了崔韵时的命。” “所以我欠她一条命。我没有资格去心疼别人,我的命都不是我自己的。” 谢流忱垂下眼。 公主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他十岁那年回到谢家,因明仪那时年轻,不大懂事,不喜这个孩子,便屡屡忽视他。 一家人聚在一处说说笑笑,放着焰火,唯独他在风雪弥漫的廊下看着他们。 薛相和燕拾发现了,唤他过来一起玩。 当时他便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好像他是一只不该靠近火源取暖的蛾子。 那时她想,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要多关照他一些。 现在听他这么说,她心中难受至极。 每个外孙都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怎么会不心疼。 公主:“都是一家人,别说这样的话。你的命不是别人的,你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有人替我算过命,我亲缘浅薄,注定要做一世的孤家寡人,没有什么一家人之说。” 他站起身,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寻常的话,也好似没有看见公主听见这话后骤然滑下的泪水。 “下官还有事,告辞了。”他如一抹单薄的幽魂,脚步声轻得没有重量。 公主府的人还想挽留,他径自绕开,再无旁的言语。 嬷嬷只得硬着头皮胡说,安慰道:“公主,大公子到底不是绝情之人,放二小姐回京这事或许会有转机呢,再等等,您且再等等。” 公主躺在床上,痛苦地长出口气。 这事怕是不成了,谢流忱连他自己都没放过,又怎么会放过谢燕拾。 此后公主府的人数次请谢流忱上门,他再未来过。 才将将过了半年,原本身强力壮的安平公主便病得起不了床,太医数次前来诊治,针灸吃药,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始终不见好。 老医正劝公主别再为俗务挂心,到时候不必吃药,身子自然而然地便会慢慢好起来。 嬷嬷遣人将老医正的话转告给谢流忱,请谢流忱救公主一命,将二小姐放回来,公主的病便会不药而愈了。 谢流忱连上门探望都不曾有,唯一的回应是人人皆有一死,他尚且救不了他妻子的命,更顾不上其他人的命。 公主得知此事,心绞痛发作,险些送了老命。 谢流忱不孝不悌的恶名自此人尽皆知。 即便公主误杀他的妻子,而且是已然和离的妻子,那也全是出于一片爱孙之心,说到底都是谢流忱搅出来的事,却把责任都扣在公主头上。 政敌时常以此攻击他不配为人,更没有立身朝堂,与众人同朝为官的资格。 公主的病拖拖 拉拉了一年半,最后还是逐渐加重,在一个寻常的白日里撒手人寰。 —— 十年光阴弹指即过。 一日午后,学子们照旧聚在茶楼里谈论时政,说到谢流忱时,人人皆愤愤不平。 如此品行心性恶劣之人,不管是对待发妻,还是对待自己的亲人,都是一样的刻薄无情。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实在命大,几次险之又险的大事他都活了下来,官反倒越做越高,次次死里逃生,都被贬到章和县做县令去了,居然还能起复。 一学子道:“缺德的人都是这样,命硬。” 另一人调笑道:“那看来李兄这次春闱不中,是因为不够缺德?” “那是自然,你要我像谢流忱一样缺德,那你把昨日借去应急的三两银子还我,我下回必然高中。” 众人哄笑。 往常学子们也可以议论朝堂事,但人人都拿捏着分寸,不敢直接说某位官员如何如何,害怕被抓去治罪。 哪怕有些官员的丑闻已是人尽皆知,可没有证据,只是风传,当事人还会极力掩藏,谁若是敢指名道姓地批判,那就是毁谤。 唯独谢流忱有这样大的一件丑闻,而且还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那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便是寻常百姓拿他当谈资,骂他也骂得理直气壮。 有刚上京的学子不解:“既然大家还能随意议论他,说他的是非,说明他也没有那么差吧,至少不会堵别人的嘴。” 其他人嘲笑道:“他不过是知道即便他品行恶劣,没人能把他怎么办,所以反而故意任人议论,显示出自己的有恃无恐,实在是嚣张的另一层境界,着实可恨可鄙。” “是啊,说不准你我在这里骂他,他反倒得意洋洋,笑话我们奈何不了他,只能在此空谈。” 这刚上京的学子挠挠头:“可我瞧着他干的都是实事,捡的都是旁人不要的苦活,他还能爬那么高,总是有些本事的吧。” “要不怎么说他命硬呢,就是因为他屡屡犯险却毫发无伤,活到现在。” 有人摇头:“为了升官,他什么做不出来,你我若是有他这股冲劲和运道,官早就做得比他还大了。” “连自己的母亲妹妹都抛得下的人,可不是一般的狠心啊,弃妻弃母弃妹,六亲皆可弃,这才是他唯一的本事。” …… 茶楼的老板小二皆对此见怪不怪了,反正每日都是如此,无论讨论什么都会分出许许多多不同的看法,唯独讨论谢流忱时,众人的意见都是一致的。 一个好大喜功、贪慕名利的小人。 哪儿能立大功,做什么能力挽狂澜,挽救数万人的性命,给自己抬名声,他就连命都不要地往哪钻。 官位再高,权柄在握又如何。 别人青史留名,而他,不过一笑话耳。 —— 谢流忱糟糕透顶的名声持续多年。 四十多年过去,时人提起这位,仍旧是坏话多于好话,也不知是否祸害遗千年,直到如今都没有被天收去,活得还是很好。 四十年中他起起落落,三次贬谪三次被调任回京,最后一次返京时,引得群臣皆向圣上上奏不可重用这样的小人。 他无亲族支撑,无妻族帮衬,在名声这样差的情况下,凭着政绩仍是在京中立住了脚。 好在天佑大晋,吏治清明、人才辈出,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而这些年中,谢流忱的名号从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到迷惑圣心的奸臣,最后成了操纵时局的奸相,历经三朝,名声差得比菜市口流出来的污水还不如。 市井巷陌间,对他的骂声与奚落从未停止。 没人再记得起当年他曾是风姿卓绝、闻名京城的如玉郎君。 谢流忱自己都忘了,他已许久不照镜子,也不再在意今日穿什么,戴什么样的发冠,簪什么样式的簪子。 他活了好久,活到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老怪物要成妖精了。 某一日起床时,也不知为何,他忽然就知道今日便是大限。 他终于照起了镜子,梳理好头发,穿好衣服,抱起一个匣子,躺在躺椅上,轻轻地摇晃。 风轻轻地吹拂,吹得窗纱扬起。 他捏着手中的匣子,忽然就很害怕。 这些年来他兢兢业业,一刻不敢停歇,始终记得积福行善,只有关乎生民大计的事,才能累积数额巨大的气运。 所以他一直极力去做所有他能做到的利国利民的大事。 可就像参与了一场没有先生阅卷的考试,他不知道自己的答卷拿了什么成绩,在哪一步出了错,哪一步还不足。 他只能拼命地去做,不知道自己是还差着多少,或是已经达到。 他躺着躺着,忽然就很害怕。 若是他当真做得还不够多不够好,没有够到标准,她没有办法重来,他该怎么办? 谢流忱突然就不想死了,他想起身,或许他还没到死的时候,他还可以再做更多的事。 他还没有死,他还可以…… 飘飞的窗纱渐渐垂下,他并没能从躺椅上爬起来,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消失。 他就这样在憾恨与恐惧中,咽下了此世最后一口气。
第82章 丑时三刻, 崔韵时仍在挑灯夜读。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眼下这种情况,但或许就如话本里说的那样,她重生了。 重生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井慧文问她, 明日的旬试准备得如何了。 什么准备, 她已经七八年没有再翻过这些书了。 她呆坐了一会儿,而后一股斗志昂然而生, 迷茫、痛苦、纠结顿时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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