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生于天地间, 又岂能落于人后, 从前她都是拿头名的, 若是这一回考出个末等, 她的脸皮要折一折往包裹里藏了。 于是她什么都顾不上,洗了把脸就开始埋头苦学。 井慧文和奚莹原本已经累了,想要躺下歇歇, 可一看她这恨不得把书撕了嚼烂的模样,心有戚戚,考头名的都如此用功,她们若是这么早就放弃了, 有些说不过去。 两人缓缓翻开书, 又幽幽地看崔韵时一眼,她何时合上书,她们便何时休息。 这一看就是一整夜。 第二日, 崔韵时嘴里嚼着片薄荷叶入了考场,井慧文嚼了三片,奚莹生无可恋地趴在一边张嘴吸风,企图让凉爽的西北风灌入肺腑, 把自己喝醒。 考完后不过两日便出了结果。 崔韵时只得了甲等第三。 多数同窗微讶,但并未议论什么, 偶有失手罢了,再正常不过。 崔韵时从前那样雷打不动地挂在头名上,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唯有李存之对此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喜悦,他一直徘徊在五六名间,这一回上到了第四,崔韵时却往下跌了两位,排在第三。 他便特意与崔韵时偶遇,言谈间流露出了些许得意。 崔韵时在心中默默地同情了他一下,幸好他永远都不会知晓她七八年没有摸过这些死板的应考书册,昨日只准备了一晚,还是能压他一头,否则他的世界会天崩地裂吧。 李存之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一月后的月试,崔韵时又回到了头名的位置上去。 这让李存之好长一段时日都没再往崔韵时面前晃。 这段日子内,崔韵时做的最大的事便是去见了白邈。 想要不重蹈覆辙,继续上辈子的悲惨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先把白邈送去京城以外的地方,在她羽翼丰满之前,不让谢燕拾看见他。 避免谢燕拾起了歪心思,伙同谢流忱瓜分他们俩。 恰好白邈的祖父家在兴叶城,他可以去那儿的书院读书。 他的课业一直都不怎么样,白家是 商贾之家,并不指望他继承家业,也不指望他考取功名,自有他的兄弟姐妹来撑起白家。 所以白邈去哪儿读书都可以。 那一日她约白邈在茶楼相见。 她觉着若与他解释来龙去脉,会累着他本就不大灵动的脑瓜,更会吓到他,便直接要他去兴叶城求学,越快越好。 白邈表示他回去就和爹娘说,后日就出发,爹娘早就想放个孩子在祖父身边陪着热闹热闹,绝不会阻碍他去兴叶城的。 崔韵时就是喜欢他这般懂事乖巧,虽然脑子不是很聪明,可是办事格外干脆。 她指东他就往东的样子,让她一看就心情舒畅。 谁想操劳一日回到家中,枕边人还格外有主见,总要和你对着干的。 她一时心情大好,在白邈脸上亲了一口,提醒他,出门在外时也不要忘了戴好面纱,以免被一些贵女瞧见,从而被巧取豪夺,从此不得自由。 白邈红着脸,轻轻地把头靠在她的头上,表示自己会戴幂篱,连眼睛都不露出来,不让自己的美丽成为罪过。 白邈又提议她在外行走时,不如也戴上幂篱,京城达官贵人多,实在防不胜防。 两人互相担心了一下对方的美貌会被其他好色之徒觊觎,又在茶楼听了一下午的说书,眼看日将落,方才分别。 两日后,崔韵时去城外给白邈的车队送行,她看见他的幂篱,足有七层纱,便是一阵狂风吹来,也难以吹翻白纱,露出他的真容,实在是叫人很放心。 送走白邈后,她便专心读书,准备明年的会试。 她并不打算如白邈提议的那般,戴着幂篱出行。 这辈子可不是前世,那时她对谢流忱阴暗又扭曲的心思一无所知,毫无防备,无从招架。 而且她迟早要入仕,到时候同朝为官,迟早会遇上。 避是避不开的,她也不打算避。 崔韵时合上书,准备入睡,明日井慧文邀了一群同窗好友去延秋山庄赛马、打马球。 前世井慧文也组织了这么一场聚会,只是最后却未办成。 因为在约定之期的三日前,井慧文被家中小楼楼阶上一块翘起的木板绊倒,扭伤了脚。 这辈子崔韵时特意提前将那块木板挑翻,井慧文上楼时一眼就看到了,唤人将整座楼梯都给翻修了一遍。 这次没有出这样的意外,明日春光烂漫,众人便能策马同游了。 —— 延秋山下有一间春风楼,三面环山,一面临江,风景极好,却从不接待外客。 只因春风楼几年前被梁家买下,置为私产,梁公子只用它来招待自己看得上的人。 他一年来不了几回,可春风楼常年养着一群歌姬舞姬和乐师,日日都有人打扫,楼中的布置每季都换一批新的,这是梁公子的要求,他喜欢新鲜感。 下面的人自然遵照他的吩咐,将春风楼打理得妥妥当当,即便梁公子突然带着好友来了,他们也能立刻招待贵客,使宾主尽欢。 今日春风楼中,便坐满了客人。 座中人皆心知肚明,今日梁淳想要招待的人是谢家大公子,他们可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让梁淳为了他们一开春风楼。 高台上开场先是唱了一出戏。 一对佳偶因有宿世姻缘,彼此你退我进拉拉扯扯,终于走到一块。 梁淳特意安排了这出戏,好让接下来众人讨论的话题能往男女婚事,天定良缘那一边走。 他看了眼谢流忱,只见他面上带着淡笑,如春风般和煦,坐在同样风华正茂的青年们之间,就如一颗光华温润的珍珠。 所有人第一眼都会注意到他,可却不会觉得他气势凌厉,不敢与他来往,只会忍不住想要与他结识攀谈,若能得他另眼相待,仿佛自己也特殊上几分。 这样的气质和容貌,实在是叫人心生愉悦,难怪姐姐也看上了他,要他帮着撮合。 梁淳拍拍手,便有一众美人鱼贯而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而舞者之后,侍从拉下轻纱,遮出乐师中最显眼的琴师。 山风将纱帘吹得飘飘然,琴声亦是将人听得飘飘然。 待一曲终了,众人恍惚回神,才发现轻纱幕后的琴师身形窈窕,面容虽瞧不真切,却是朦朦胧胧,别有一种美感。 在场的全是年轻郎君,对这琴师赞不绝口,甚至有人称这琴师犹如九天仙女,出尘脱俗、非同凡响。 有人提出想见一见这位琴曲动人心的琴师,其他人纷纷附和,呼声越来越高。 如今场中最为瞩目的便是这位琴师,就连那些衣着清凉的舞者都引不起客人的注意了。 梁淳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有这样的出场,才能抓住谢流忱的心,让他对他姐姐一见钟情,如那戏中的男子一般,对梁俪苦苦追求,才能让梁俪点头应下婚事。 那可是他梁淳的姐姐,就算要撮合,也不能是他姐姐上赶着,得是谢流忱捧着他姐姐才行。 千呼万唤中,琴师终于自轻纱帐后露面,梁淳好生惊讶,旋即笑道:“姐姐又来捉弄我,我还当我只花了千金便能聘到这样高明的琴师,没想到是万金都请不来的梁大小姐。” 众人纷纷对梁俪行礼,梁淳这时道:“谢公子,听说你琴技高绝,不知与我姐姐相比,谁更胜一筹?” 梁俪笑道:“琴者不分高低,只论琴心,高山流水,不过是想寻个知音罢了。” 她又对谢流忱道:“阿弟说话向来不着边际,公子不要见怪。” 梁淳赔罪道:“长姐说的是,弟弟受教,那不若谢公子与我长姐合奏一曲,也让我们听听,二位是否是彼此的知己。” 众人彻底明白了这一出到底为的是什么,立即出言开始撮合谢流忱与梁俪合奏。 谢流忱笑得很淡:“我琴艺平平,更无琴心可言,学琴只是附庸风雅,心中其实对琴没有半点喜爱。” 众人只当他在说笑,还在促成二人合奏。 谢流忱垂眼听着众人一句接着一句,把他的名字和另一人放在一起,脸上的笑容明明白白地消失了。 他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案上,盏中水珠一滴都没有溅出来,却让所有人都察觉出了他的不悦。 霎时无人再起哄了。 他径直起身,走到另一架琴前,开始弹奏起来。 曲声轻渺,叫人莫名感受到曲中人独行在山野之中,一片恬淡的心情。 其他人渐渐听得入了神,梁俪的脸色却是越听越差。 谢流忱不仅只愿意自己独奏,而且弹的还是这首曲子。 这曲子原本的故事是在一个起雾的日子里,山人想要望月而不得,很快便释怀,转而回屋睡觉。 而谢流忱故意将这本就平淡简单的一曲弹得清净无杂念,毫不掩饰地表示对她的嘲讽。 他在嘲讽她嘴上说着以琴会知音,装得出尘脱俗,实际上心里全在打别的主意,整场宴席和来客都是她表演的陪衬。 好生刻薄的一个人,她怎会误以为他性情温柔体贴,对他生出好感。 梁俪羞愤至极,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 宾客看着梁俪的背影,全都清醒过来,不安地看着还在弹琴的谢流忱。 谢流忱拨弄琴弦,看着众人尴尬的表情,他倒是弹得更加开心了。 待一曲终了,谢流忱慢条斯理地问:“我这一曲,诸位听得可还满意?” 没人敢说话。 “还有谁要听我弹琴?” 他自问自答:“看来是没有了。” 谢流忱拂了拂袖 ,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气氛凝滞,他却恍若不觉,还是那么自在地喝着荷露茶。 董越岭就在他邻座,偷偷瞥了他几眼,心想他真是张狂,明摆着是在戏耍所有人。 可是以他如今颇得圣宠的势头,他确实是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没看梁淳也只能青着一张脸,却不敢说一句吗。 慢慢有人开始交谈,想将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谢流忱喝着茶,享受着旁人的小心翼翼,眼前却忽然一花,身子向一旁歪去。 董越岭一惊,刚要扶他一把,就见他自己稳住了身子。 他刚要问谢公子无碍吧? 话到嘴边却停住,只见谢流忱原本唇角挂着的那缕笑容不见了,他眼珠乌黑,神色莫名哀沉,再不复之前玩弄他人心情时的轻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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