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血腥味依旧那么浓,甚至盖过了苦涩的药味。 宴离淮皱了皱眉,拢好外衫,环着屋子走了一圈。 这房间不大不小,却极为幽暗,视线能见范围不足一丈,每迈出一步都犹如脚踩悬丝,心脏莫名发紧。 宴离淮咬牙寻着气味往暗处走去,不知迈出第几步时,忽然碰到一物。他低眸看去,便见脚边赫然坐着一具死尸。 头顶的火烛飘摇闪烁,那死尸瘫靠在墙边,发丝垂散,头颅内陷,皮肉破裂,血浆混着肉渣将整个脸染得狰狞,连五官都辨别不清。 而她面对着的,正是宴离淮方才坐的位置。 浓重的腐腥味沿着鼻腔向颅顶冲涌,宴离淮顿感一阵恶寒,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然而这一退,却让他恰好看见了尸体的全貌——那尸体上的衣服,竟和他母亲死时穿的一模一样! 久远的记忆如惊涛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宴离淮瞳孔极速扩大,扶着墙踉跄后退数步,跌坐在地却顾不得伤口撕裂,他迅速爬起身,不顾一切往墙边跑去。 记忆中的母亲永远是一身绯红骑装,手握书册,编发垂在肩前,笑起来如十月秋风,洒脱率真。 她会教他医术,教他骑马。瞒着父亲偷偷带他出城采集各类草药,拿着备好的伤药救治受伤的动物。夜晚便爬到山顶去看星星,一边环着他,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今日的趣事。 年仅四岁的小宴离淮望着悬在天幕的苍月,声音稚嫩清脆:“阿娘,我们为何要去救白日里那头鹿?” “你这说的什么话。”阿娘捏了捏他的脸颊,“不救它,它就死了呀。” 小宴离淮嘟囔着说:“我们可以吃鹿肉。” “就知道吃。”阿娘用笔尾轻轻刮了下他的鼻梁,“阿娘问你,我们帮小鹿包扎好腿后,那小鹿做了什么?” 小宴离淮说:“它用脑袋蹭了蹭我的鞋,然后跑了。” 阿娘笑了笑,说:“你若是不管它,它便会死在那片林子里。你也就看不到小鹿向你道谢时的模样了,那样的话,阿娘也就没办法记录今日的趣事了。” 小宴离淮看着本子上灵动的小鹿画像,耳边听着阿娘的声音说:“离淮,你要记得。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只要有任何一个生命可以体验这世间的一切,它就值得被善良对待。” 然而,她的母亲却死在了恶犬的獠牙之下。 满屋子都是冲鼻的血腥,他颤抖地推开门,看到母亲不成人样的尸体时,吐得浑身发软,根本不敢把母亲从犬牙下拖出来。 极静的黑暗下,所有情绪都被恶意地无限放大。他想要大吼,想要砸墙,想要抽出藏在靴中的毒针,把他们全杀了。 ——“疯了便疯了吧。”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宴知洲的真正目的。 他想让他变成个疯子。 宴离淮站在墙边,看着墙上斑驳黑沉的污迹,近乎是强迫自己一寸一寸放下将要抬起的拳头。 他若是多喊一声,就坐实了他是个疯子。 这世间疯子千千万,没人会关心一个疯子的死活。 宴知洲还活着,他不能疯,也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 宴离淮闭上了眼,深吸了几口气。他转身坐回到方才的位置,强迫自己抬起头,望着眼前空洞如深渊的黑暗。 那具尸体和他不过只有七步之遥。 而他们要在一间屋子里待上十日。 腐臭的腥味在空气中弥漫飘荡,头顶的烛灯被凉风吹灭了几盏。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醒来时,手边又多了两张新添的馕饼。 他自知墙缝中被人偷偷放了药,也懒得去探究。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坐在墙角,清醒时便盯着远处看,似要强迫自己彻底压下对那东西的恐惧。 然而随着昏睡的次数越来越多,他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计量,甚至连之前计好的天数也都被打乱。 尸体腐烂后散发的恶臭如浓雾般积聚在一方暗室。极度的安静下,甚至能听到蝇虫在尸体上乱爬的黏腻声响。 宴离淮单手搭在膝盖上,目光紧盯着前方,隐在阴影下的双眸布满血丝。 不,他还不能死,他必须要出去。 侯在屋外的守卫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黑衫罩在他清瘦单薄的身上,脊背却如青松般挺直。他是那样的镇定,即便蛆虫沿着尸体向四周蜷动,也未曾挪动半分。 没人知道,此时他的理智已经紧绷到极致,眼前的幽暗的场景已经开始颠倒变幻,耳边声音嗡鸣不止,甚至连触觉感官都已经开始崩乱。 他把自己封闭在内心深处,强迫性地用理智不停地对自己说:“你必须要走出去。你要为师兄师姐报仇,要查清母亲死亡的真相。你要杀了宴知洲。你还不能死。”
第022章 022 一缕天光划破黑暗,如破晓般降临而至。 呼啸而过的凉风将屋内腥腐卷出大半,守卫捂住口鼻,闷声说:“太臭了……这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练武场的血池味道都没这么大。” “一具尸体在这么闷的环境下放了十天,世子殿下对二公子也太狠了,我要是在这里,恐怕第一天就得去撞墙。” 守卫挥手驱味,往里走着,“唉,到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况且人世子的母亲死的不明不白,到了二公子这儿却家庭和睦,肯定心生怨恨。” “也是,二公子比世子殿下小了足足十五岁,怎么可能斗得过世子殿下。”另一人唏嘘道:“逗弄小狗崽玩罢了。” 守卫提着灯笼往四处一照,也没见到有人出来,“……不过,二公子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三天前小陈来轮值的时候还说人在里面吃饼呢,”另一人缩了缩脖子,用衣领捂住半张脸,“走近了瞧瞧。” 屋内光线暗沉,两人也不敢分开,都往一路走去。结果走了几步,其中一人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忽然传来“嘎嘣”闷响。 守卫低头一看,便见脚边密密麻麻爬着一堆白色蛆虫,灯烛晃照下,那蛆虫还在缓慢蠕动着身子,有几只已经爬上了靴边。 两人当即惨叫一声,左脚绊右脚连滚带爬往后退了数步。 “他妈的,真晦气,这什么鬼东西……老子自打进了皇城,他妈十几年没见过这么恶心的蛆了。” 另一人虽然没吓得反应这么大,但面色已然惨白一片,“……快、快找二公子,二公子恐怕出事了。” 两人强忍着恶心,硬着头皮往另一头走去。 每一步都如临深渊,两人恶心那腐尸,可也更怕二公子真死在这密室里。守卫脚步发软,不知走了几步,终于在角落深处看见一道瘦小的轮廓。 “在那儿!” 宴离淮正屈起一条腿靠坐在墙角,单手搭在膝盖上。他闻声后慢慢转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冷冷地盯着他们,棕瞳在灯笼的映照下反射着微弱的淡光,就好像潜伏在死亡阴影下的毒蛇。 护卫肩膀一抖,险些就要破口大骂,但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忍住了,脸色发僵道:“……二、二公子?世子殿下让小的接二公子出去。” 宴离淮没动。 两位守卫互相看了一眼,一时也不敢多说话,只站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宴离淮终于撑地起身,声音因长久不说话而变得有些涩哑:“走吧。” 天边的光影如利剑般割破屋内的死亡浓雾。没人发觉,宴离淮在踏进白昼的那一刻,脚步近乎是抗拒的。 他被关的太久了,本能地不敢相信自己已经逃离了地狱。 黑暗可以泯灭一切。 愤怒、恐惧、仇恨。这些情感最终都会在无尽黑夜中化为虚无的麻木,甚至连感官的认知都变得恍惚混乱。 他时常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其实就是那具腐尸。甚至数不清有多少次,他看到了浑身是血的阿娘就站在七步之外的黑暗中,一直注视着他。 时间在这里早已失去了它本来的作用,如果守卫今日不来,他根本不知道今天就是第十天。 宴离淮闭了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再睁眼时,面上又恢复了以往无谓的样子。他背过双手,一步一步踏出了深渊。 滚滚浓云自东边天幕聚拢,天色变得苍白冷寂。裹着血腥的凉风自耳边呼啸刮过,远处荒林枯枝摇曳,仿佛无数飘摇在白雾中扑朔怪诞的鬼影。 一守卫搓了搓后颈泛起的鸡皮疙瘩,跟在身后小声说:“二公子,饭菜和热水都已经备好了,您看您还有什么吩咐?” 宴离淮没答话,扯下沾着腥腐的玄色外衫,扔给了守卫。 “哎,二公子息怒,是小的办事不当了。”另一个守卫立马把带来的新衣裳恭敬递来,“二公子,给您。” 宴离淮没接,回身瞥了那两人一眼,“行了,我又没疯,自己能回去。你们退下吧。” 两人相看一眼,又看了看阴风四起的天,如临大赦:“是,小的这就退下。” 这暗房建在南阳王府的后山上,周围是一片荒林,平常也没几个人过来,所以宴离淮时常和师兄师姐聚在这里偷偷饮酒聚谈。 南阳王府里只有血腥和杀戮,沉重的气氛如囚笼般笼罩于此,便显得少年人那些“不守规矩”的叛逆玩闹格外珍贵。 四周白雾朦胧,两边枯枝沙沙作响。时隔半月再次走在这条石路上,总有一种自己其实是去林中和师兄师姐赴约的感觉。 可往后,这条路也只能他自己走了。 想到这,宴离淮不由嘲弄一笑,正要下长阶时,便见远处一道挺直清秀的身影立在树下,正擦着手中弯刀。 听见声音,叶星抬头,“走吧,我送你。” 宴离淮负手站在石阶之上,挑了挑眉:“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公子疯没疯。”叶星收刀入鞘,遥隔一层迷蒙薄雾望着他,“好歹是我救下的人,是生是死总要亲眼见见。” 宴离淮张开双臂,露出一身血迹斑驳的雪色中衣,笑说:“怎么样,这结果可还满意?” 叶星真就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说:“挺好的,伤养得不错。” 宴离淮走下石阶,“里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养伤了。” “进了暗房的人十有九疯,”叶星靠在树上,“二公子的心智果然超乎常人。” “若非常人,怎值得你舍身相助。”宴离淮在叶星两步远处站定,忽然问:“你去过暗房?” 叶星坦然道:“去过。” “因为什么?” “和你差不多。”叶星扶着刀鞘,走在前面:“有个人在练武场被砍得血肉模糊,但还吊着一口气没死。我看着烦,在台下一刀把他给送走了。” 练武场说好听点是训练者过招比武的地方,但其本质上和外面那些地下斗兽场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人和人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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