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雪从青年臂弯里钻出个羊头,好奇打量四方,前世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云梦是妖魔丛生的鬼国。 如今再来,恍若隔世。 天光晦暗,日月无光,鬼气冲宵而起,化作滚滚浓云,遮蔽了天光。 昏暗天地间,隐隐有人影晃动,残缺的野鬼孤魂四处飘荡,怨念不散的白骨低低而哭。水泽澹澹,鬼火如灯,土沁碧血,鬼唱秋坟。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死气沉沉的天地间,竟出现一座鬼城。城中孤魂野鬼们来来往往,残存几分阳间繁华城池的光景。 叶蓬舟没有进入鬼城,抱着她来到大泽旁。 这儿有座临水的小村庄。 逢雪闭上眼睛,心中念:桃花源。 是桃花源里的那座小村。 不过在她记忆里,鬼图上的小村里还住着许多淳朴鬼魂,但如今合村空空荡荡,连桃花也尽数凋零,地上点点落红,犹如血痕。 她记得小村里有叫秋生的小童,有白发苍苍的村长,有许许多多的人……大家虽缺胳膊少腿,不是缺了脑袋,就是少了手脚,但他们留在鬼图里,日出而落日落而息,当鬼当得还算逍遥自在。 那些鬼魂又去哪儿了呢? 出神时,人已经被抱到了膝上。 青年双指捏着薄薄小刀,弯眉朝她笑,低声说:“小羊,会有些疼。” 是有些疼。 羊皮在身上披得太久,早和人肉黏合在一起。想要钻出这幅皮囊,重新做人,无异于把全身的皮剥落。 地上多了一滩猩红。 几点腥血溅在青年苍白如雪的面颊,他舔去嘴角赤红血珠,见羊儿浑身微颤,一声不吭,不由扬眉而笑,倒下一碗美酒,送到它面前,道:“喝吧,把自己灌醉,便不会疼了。” 白羊低头,慢慢舔着酒液。 江要从窗中涌入,道:“这头小羊倒能忍疼,和师兄你一样,皮都被剥掉了,还能一声不吭地喝着酒。” 带血的皮逐渐褪去,先钻出来的是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再之后,一个血淋淋的人影从羊皮中掉了出来。 江要眼前一花,还未瞧见什么,一件鲜红外袍便轻轻盖在了少女的身上。 肌肤黏连处,依旧不断流出鲜血,滴答血珠溅落在地,屋中霎时变得血气浓烈。 江要瞥眼躺在血泊里、不成人形,也瞧不出男女的“羊”,叹了口气,“师兄,为何非要剥去她的皮,要是做羊,她说不定还能活下来,如今重新做人,身上皮都没了,指不定马上就掉了气。咱云梦又不缺青草给一头羊吃。” 鬼哭轻转,敲击着酒杯。 “我只是好奇,”叶蓬舟垂下眼睛,望着躺在地上的血人,霜雪一样冷的面容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分明是人,还有人供奉,为何甘愿披上羊皮,当头愚蒙畜生呢?” 江要道:“自然是她喜欢当羊呗!这世上人各有各的怪癖,还有人插上羽毛从山崖跳下来,以为自己是鸟呢,这样想,喜欢当羊也不算稀奇。” 地上血人已是体无完肤,胸口耷拉着被血浸透的羊皮,头上顶着的羊头浸在血里。 披上羊皮这么多年岁,肌肤早黏在一起,想脱下羊皮转世为人,哪这么容易? 半晌。 青年低低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江要不解:“什么原来如此?” 魔尊弯了弯嘴角,“我们这位小羊姑娘,心头原盘踞着一位魔神。为了不被魔神操纵身体,变成杀人如麻的妖魔,她便用造畜的法子,一针一线,把自己缝进的羊皮里。” 最开始或许还残存些神智,偶尔能从羊皮中出来,闯出个仙羊娘娘的名头。 但披上羊皮时日越久。 人的神智逐渐消失,匍匐地上,真的变成了头羊。 昔年剑客不复存在,仙羊娘娘消失世间,天地之间,多了头茕茕的白羊。 魔尊倒满一碗美酒,慢慢跪坐在地,扶起白羊无力的头颅,将碗递到她的嘴边,“小羊啊小羊,我敬你一杯,世上怎会有你这样……” 动作却温柔了几分。
第230章 其实做羊也没什么不好。 能吃到鲜嫩多汁的青草, 不怕饿坏了肚子,每日以青山绿水为伴,睡醒睁开眼睛, 漫天烟霞入眸中。 当人未必有这么快活呢。 她又是头很会顶人、身手矫健的羊,不怕被人宰了, 变作一锅羊肉汤。 但既然脱下了羊皮……那就再当一次人吧。 女子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 连脸上也被绷带包得结结实实。只露出双眼睛, 懵懵懂懂,依旧残存做羊的习性。 身子往下伏, 想在地上爬。 缠着绷带的手还没碰到地面,便被另一只手握紧。 魔尊扶住她的手, 环住她的腰, 一步一步, 教她重新走路。清凉荷风送爽,窗外淅淅沥沥,雨打芭蕉,滴声到天明。 江要时而在窗口盘着, 时而滚到门口。 “师兄, 小羊瞧着挺喜欢当羊的,你不知道, 我昨夜看见她偷偷嚼草。”他化作鬼依旧饶舌活泼, 喋喋不休地念:“师兄, 你为何非要让小羊重新当人咧?” 叶蓬舟扶着绷带缠身的女子走了一段路,见她能自己慢慢走,便松开了手, 坐在窗户边。他拿出腰间葫芦,仰头大口喝着烈酒, 盯着蹒跚学步的人,眼里露出温柔的笑意。 江要心思并不活络,却有飞禽走兽一样敏锐的直觉,总觉得,大师兄望着小羊的眼神非同一般,就像……在看着一轮明月。 “说起来,”江要喃喃:“大家好久没聚在一起喝酒赏月了。” 于是小羊就在云梦待下来了。 偶尔,魔尊从外面归来,会来陪她走路,但大部分时候他都不在家中。 “我师兄要去把那些苦海孽丝都装进葫芦里,还要封印好多厉鬼妖魔。”阿要会陪她,说道:“小羊你放心,他回来肯定第一个见你。” “因为师兄喜欢小羊。”叶星月时不时也会过来,摘一捆鲜嫩的草,你一株我一株分着吃,她依旧是孩童无邪的模样,坐在窗楹脚够不着地,叼着青草对她笑:“师兄喜欢,我也喜欢小羊。小羊,你的草要不要蘸点辣椒酱,好吃的咧!” 陆沅依旧稳重,把刀横在女童的面前,“别给师兄添乱。” “我只是想同小羊玩嘛。” 此时逢雪依旧口不能言,做不出太出格的举动。她低下头,在盈盈的酒液里,望见张缠满绷带的脸。 叶星月晃了晃腿,眼珠子一转,忽而粲然笑道:“小羊,你的心里有个妖魔哦。小羊宁可披上羊皮也不愿做妖魔,肯定很想把身上那个东西弄走吧。你知不知道,师兄可以帮你把妖魔取走,只要你脱下他的衣服!” …… 没多久,叶蓬舟便回来了。 他的手里依旧拎着葫芦美酒,另一只手却拿个黑布包。 “瞧我找到了什么。” 将缠绕的黑布缓缓打开,一把锈迹斑斑的剑躺在匣中。 他弯眉而笑,“喜欢吗?” 叶星月撇嘴,“一把锈剑,也好意思拿来送人?” “虽然生了锈,磨一磨也就好了。”他抽出锈剑,以窗台青石为磨石,缓缓磨剑,磨了数下,便仰头喝一口烈酒,将酒水喷到剑刃上。 白布拂过长剑,锈迹被酒水融化,握在他手中的锈剑,化为了三尺秋水。 青年将剑柄一转,剑尖对着自己,向逢雪送上长剑,“虽有缺憾,无损其光。在下能有幸,得见仙羊娘娘舞剑的风姿吗?” 看见长剑,那双懵懂混沌的眼睛亮了起来,显得比剑更要锋锐。 她接过剑,熟练地舞了个剑花。 身上伤口迸裂,雪白绷带上霎时晕开鲜红,仿佛绽开点点桃花。 江要:“嘶,好疼,小羊,等伤好了再练剑吧。” 女子并不理会他,握紧手中的剑,就仿佛回到百年前,还是青溟山上苦学剑术的小术士。 琤地一声,长剑颤鸣。 叶蓬舟高声道好,转动鬼哭,一声一声敲着瓷碗,为她的剑舞伴奏。 一轮明月爬上夜空。 剑客身上穿着叶蓬舟那日给她的红袍,露出的肌肤皆被绷带缠绕。红衣翩跹,剑光如雪,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只见道道红影剑华。 叶星月连连叫好。 陆沅嘴角含笑。 阿要虽无形体,也乐得鬼影闪动,手足舞蹈。 青年手执鬼哭,击樽而歌:“我自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一道明亮的剑光迎面而来,他微微眯起眼,天地之间,只剩这道霜白的剑意。剑光分山劈海,却在他面前停住,剑尖转动,夺去他手中的酒碗。 剑客红衣淅沥滴血,拿起剑上瓷碗,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 青年弯起眼睛,眸中一闪而过惊艳。 他看不见绷带缠绕下的面容,却无端的,想到了那句“美人如玉剑如虹。” “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美的月亮了。”江要喃喃自语,地上铺满了银霜,一轮圆满的月悬在中宵。自从天地失序,苦海翻涌后,天上常年笼着层晦暗乌云。 今日月光却穿透了云层,照亮地上鬼国。 也许是小羊的剑太凌厉荡破了乌云。 也许是师兄的歌太疏狂引来了月光。 江要晃晃脑袋,觉得有几分醉了。 院中人各自醉倒,叶蓬舟拉着逢雪的手,走回了屋里,转身从抽屉翻出药瓶。 这一番舞剑,尽兴是尽兴,但剑客身上伤口尽数迸裂,绷带几乎被血浸透。 他许久不曾用药,翻找半日,才找到旧时的伤药,还未直起身,一道剑光从身后劈来。 叶蓬舟眉梢轻轻一抬,却没有躲开。 锋利剑尖挑破衣袍,青年苍劲如松的后背落入她的眸中。 逢雪眼神微动,张了张嘴。 似一张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人皮上刺着许多狰狞恶鬼妖魔。 苍白肌肤被煞气割出条条裂痕,又马上恢复如初。 “星月同你说了什么?”叶蓬舟转过身,朝她微微笑着,他身前亦是血淋淋一片,人皮图上画着无数狰狞妖魔。 逢雪怔怔看着,说不出话。 魔尊往前一步,手指勾起剑客的下巴,垂眸望着缠满绷带的脸。 绷带下会是怎么样的一张脸? 他不清楚,只看到素日黑白分明的眼眸,渐渐染上水光,化作两汪碧水,倒映着漫天璀璨的繁星。 他摇了摇头,有几分醉了。 “怎么……回事?”逢雪听见自己喉咙里传来嘶哑的声音,血腥在口腔漫开。 青年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散开的卷发落在他血肉翻开的肩头。他弯起双笑眼,仿佛快活无比,一杯酒就能浇灭人世的苦海忧愁,但他身上肌肤裂开无数伤口又愈合,反复数次,一片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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