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绿的磷火似点点流萤,在江上时而聚拢,时而散开,照亮沉静江流下流淌的水鬼。 江上升起蒙蒙的寒雾,一头白羊顺着江流往上,独自从苍茫的天地间行过。 按照逢雪的经验,江流旁边,总有人群聚集。找到了人,总会好一些,她慢慢问清楚此地是何处,是什么年岁,这头白羊……姑且算它白羊修炼而成的精怪,又是哪方神仙。 还有……她看向云梦的方向,只能望见江上苍茫的水雾。 但走了许久,日升月落,路过的村庄荒芜、城镇废弃,竟无一处人烟。 难道人全都死完了? 逢雪嚼着青草,扭头望了眼漆黑江流。 她恍然大悟—— 若在以前,江河灌溉作物,滋养百姓,人们自然而然聚集在附近,造村建城,但如今,河水被苦海污染,蛰伏江中的,到处是寻找替身的水鬼,谁敢靠近江流? 可人们该怎么活下去呢? 逢雪迈动四蹄,在泥沙留下点点梅花般的脚印。 上一世被妖魔占据身体,她不记得苦海涌流后,在妖魔猖獗的天地,普通人该如何生活。但她的记忆里,人间还是有城镇、有人气的。 刚想着,前方响起响亮的唢呐声。 又是妖魔鬼怪? 逢雪疾跑过来,藏在芦苇丛里,往外看去。 一架喜轿摇摇晃晃地在空中飘动,轿子里有女子呜咽不停。旁边的老人白发苍苍,衣衫褴褛,追在喜轿后面。 “别追了。”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拦住她,“黑水娘娘瞧上了你家姑娘,没有办法啊。” 逢雪身体顿住。 黑水娘娘? 她观察了一会,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如今黑水娘娘已是伏在黑水河中,为祸一方的大妖魔。黑水娘娘在江中建了一座天宫,每至月中,便宴请四方妖魔作乐。 既有天宫,便少不了侍奉妖魔的“仙女”。黑水娘娘也无意将人全杀了,只每月抓一些美貌的凡间女子来侍奉。 上一月,这户人家的姑娘也在其中,可倒霉的是,她生得美貌,被某地来的一位妖王看上。 黑水娘娘便做个顺水人情,将她送给了妖王。 妖怪污秽丑陋,性情凶猛,又爱吃人,这妖王夫人做不了一天,怕就成了它的口中食。 姑娘哭哭啼啼,父母拉拉扯扯,却没什么办法。若是不依,阖村便会有灭顶之灾。 不过,黑水娘娘的鬼使,不是鬼,而是个人。 “哭什么哭。”华服男子手里拿着个铜铃,大声呵斥:“别打扰了鬼神大人们饮宴的雅兴。听说今日有个南方来的贵客来此呢!” 伥鬼! 逢雪在心头暗暗说。 华服男子晃动铜铃,叮铃铃声里,江上白雾如沙轻摇,江河哗哗作响,几个浮肿惨白的水鬼从水底浮了起来。 好几个送亲的人捂住嘴,喉中发出哽咽声,认出水鬼里有自己以前的亲友。 可变成水鬼,它们似乎灵智不再,也没有过往的亲情,伸出青紫的手腕,抓住喜轿四角,就要把轿子抬入水中。 眼看喜轿快抬到了水上,被江雾苦海淹没。 逢雪低头,看了看身上干枯的羊毛,羊毛灰扑扑的,又像从血泊里打了个滚,结满黑红的血痂,在羊毛下,是分为两半的尖尖羊蹄。 蹄子握不住剑,何况她身上也无扶危傍身。 这儿不过是心庙中的幻境,是羊邪祟的某段记忆而已。 她如是对自己说。 下一瞬,芦苇分为两半,一道灰白影子从草中蹿出。 一个水鬼霎时被顶得踉跄一步,喜轿失去平衡,摔在河沙上。哭花了脸的红衣少女从轿子里爬了出来,跌跌撞撞跑向自己的爹娘。 “哪儿来的羊!” 华服男子大喊,“快来抓住它。” 一声还未喊完,他就哎哟跌倒,被羊顶进了水里。 一个又一个惨白的鬼影浮上水面,浮肿的身子湿漉漉往下滴水,一双双毫无神采的死鱼珠子透过面上漆黑水草,盯着河滩上的小羊。 小羊掉转身子,后退两步,微低下头,用细小的角,对着满江水鬼河妖。 管它幻境现实,是人是羊。 她就是要管一管! 华服男人勉强从江里爬起来,盯着白羊凛然之态,喃喃:“难道是……” 话还未说出口,昏暗的天空倏尔亮了起来。是道明亮的刀光,斩破了夜空,截断了江河。 四周明亮如昼,逢雪不由微微眯起眼睛,见面前的大江分作两半,漆黑水液翻涌,一道修长人影从水底缓缓走出。 他手里提着把漆黑的刀,刀上煞气沸腾,血珠滚落。 另一只手勾着个酒葫芦,葫芦晃动,几滴醇厚的百年醉滴在了泥沙里。 待双足踏上河堤,身后宽阔的江水猛然合拢,水花溅起百丈,一具具妖魔的尸首浮上江面,随水流去。 人们早跑得不见踪影,只有逢雪还待在岸边。 酒香浮动,江雾茫茫。 逢雪怔怔望着缓步行来的酒客,仿佛陷入一场温柔旧梦中。 “咦。”摇晃的葫芦悬在空中,散发的酒客眼眸微垂,笑道:“怎么还有一头小羊?”
第229章 天旋地转。 待逢雪回过神来时, 她已经被抱入满是酒香的怀中。 她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奇怪的嘶声。 “大师兄,你抱只羊作什么?”江要的声音从后面飘来。 逢雪从叶蓬舟臂弯里冒出脑袋, 循声望去,却不见少年身影, 江上雾气翻涌, 江水飞溅, 雾里有条隐约的瘦长人影。 阿要已经化作了恶鬼。 “捡回去,做烤全羊啊。”酒客俯下身, 把葫芦口抵着江水,水流里流动的苦海孽丝, 流入他的酒葫芦里。 待江水清朗澄澈。 他将长刀往空中一掷, 黑刃化作条威武大蛟。酒客纵身坐在蛟上, 怀里还抱着头瘦小的羊。 逢雪抬头,透过羊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魔尊比她熟知的青年脸色更要苍白一些,愈发衬得眉眼深黑, 睫毛密长, 羽睫下半掩的眼睛仿佛一口幽潭,不再有少年时飞扬得意的神采。 他的身上似笼着不化的霜雪。 逢雪偏过头, 用脸颊轻轻碰了下冰玉般的手背, 传来的阴寒透过羊毛, 冻得她忍不住发抖。 “大师兄。”江要化作的鬼雾追了上来,缠在黑蛟身上,蒙蒙一片黑雾里, 有双暗红的眼睛,“真吃烤全羊?我记得师兄的手艺咧, 可惜如今没有嘴巴,吃不了了,咦,这头羊……” 他对上白羊的双眼,便看清羊眼中,有双圆圆的瞳孔。 “不是羊?” 雾气猛然逼近,几要贴在白羊的面上。 阴煞怨气扑面而来,逢雪不自在地退了退。 叶蓬舟把她拢在怀中,随意挥手,鬼雾如潮水褪去,缠绕在蛟龙尾巴上。 江要清亮的声音从雾气里传来,若只听声音,他像是个坐在蛟龙上的少年郎,“这都什么年岁了,还有造畜之法啊?” 他知道世间流传过造畜之法,用来拐卖女子孩童。将人披上羊皮,姣好的少女便变得顺从昏昧,化作神智不清的白羊,跟在伪装成羊倌的邪修后,卖到五湖四海。 然而如今世道,苦海涌流,邪魔当道,人间的法度早已不复存在。邪修抓人拿用得着用造畜这种避人耳目的法子? “啊,”雾气滚了滚,江要道:“难道它很久前就变成羊啦?坏了,这身羊皮披在身上久了,就会慢慢变成一个畜生,羊皮也剥不下来啦。” 叶蓬舟搂着小羊,修长惨白的手指搭在它的背上,抚过粗糙羊毛。 指尖的冰凉透过纠缠的毛发传到身上。逢雪低着头,感觉青年的指尖一点点顺着脊柱往上,让她忍不住战栗。 她说不出话,低下头,羊角顶在青年肩上。 黑蛟腾云而飞,乌云翻滚,阴风阵阵。大风鼓起青年血红的衣袍,他拎着葫芦,红袖下露出的腕骨凸出,五指如冰,毫无血色。 逢雪想问他如今不畏高了吗? 是不是做了鬼国之王,就要强装无所不能的样子,如果他还畏高……她可以让他抱一下。 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上一次变羊,是能说而不愿开口,怕被人笑话,这一次想开口,却说不出话了。 好在,羊仙的身份是以前某位受过魔尊救助恩惠的妖魔,盘踞在她心口,大抵为了报恩? 冰冷的手指从背上又转到腹部,摸得她心中气闷,张开嘴要咬他一口时,耳畔响起低低的一声笑:“找到了。” 找到什么? 腹部被温柔指腹抵住,逢雪脑中晕晕乎乎,半晌才想明白。邪修将人皮披在人身上,连接处用羊肠线打结。 魔尊把她浑身摸了个遍,便是在寻找线头。 他想给她脱下这身羊皮。 指腹捻了下线头,他轻咦一声,嘴角上翘,“有趣。” “大师兄,什么有趣?”江要化作一团鬼雾,依旧保持少年好奇的天性,雾气里两团血光闪烁。 酒客松开手,仰头喝口烈酒,酒液洒落在他的红衣上,愈添几分靡丽。他弯起秾丽眉眼,笑中带着凛冽酒香,“这位小羊道友身上的线头,在里不在外。” 鬼雾缠绕蛟龙,缓缓靠近,问:“在里面又如何?” 青年摇头,“阿要,你实在不聪明。” 红光闪了闪,少年人委屈的声音从雾里传来,“师兄,我本来就比不上你,活着的时候还有脑子,可以想一想,现在脑子都没有了,你干嘛还考我咧?” 叶蓬舟眉梢轻扬,“线头在里,说明这位小羊姑娘,是用造畜之法,一针一线把自己缝进羊皮里的。” 江要肃然起敬,“竟有比我还不聪明的人?” 黑雾涌到白羊面前,血红的眼望着她,“可是师兄,你怎么知道这头羊是位姑娘……万一是位瘦小的男子、没长大的孩童咧?” 叶蓬舟晃动葫芦,缓声道:“几十年前,我听人说起,沧州有了个仙羊娘娘。每每有商旅路人遇到劫匪,便有个羊头人身的义士仗剑而出,击退盗贼,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商旅们便唤她做仙羊娘娘,把她当作远行人的保护神。”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犹如环佩轻摇,清风徐徐,在逢雪耳畔响起。 “我去找过这位娘娘。只可惜,待我听到她时,仙羊娘娘很久不曾出现了。” 叶蓬舟看着白羊,天上如霜的月光照在他妖鬼一般美丽的面容上,桃花眼微微弯着,浮出点点碎冰一样的笑意。 放下手中葫芦,双手合在胸前,行了个玄门正儿八经的见面礼,“仙羊娘娘,久仰。” ———— 仙羊娘娘就坐在黑蛟上,风驰电掣飞过一片片荒芜大地,来到了云梦。 她没有下地,被魔尊抱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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