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神?”白花教主笑了,“太平神不过无稽之谈。当年我与你父情同手足,我劝他奉白花娘娘为正神,振臂一呼,信徒云集,江山岂不是囊中之物?可他偏不信,信口胡诌,编出一个太平神。不过一个不存在的神明也好,这十万太平军的香火愿力,恰好为我所用。” 逢雪道:“云梦的血案,也是你一手策划的?死这么多人,就为了这些香火?” “我?”男人眉头微挑,笑着摇头,“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能耐再大,能叫那些草芥一样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让他们为了个无稽的太平神,就跟在一个泥腿子后面造反?” 逢雪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一道闪电当空劈落。 逢雪回头望去,沈玉京踏在黄鹤上,越过瘴雾,飞到她身边。 “师妹,我来助你。” 惊雷轰隆落下,电光如雨,但白花教主的身影依旧伫立在电光中。 他低声念道:“白花开,白花落。” 说话间,如墨浓云里,飘落片片素白的花。花瓣在风中上下翻滚,仿佛为天地送葬的纸钱。 阴寒的气息海水一样扑来,黑云鼓动,空气中虚幻的影子原淡得像一抹烟雾,如今却瓷实了几分。 能瞧出,这是个头抵着地,脚朝着天的人形。 仿佛倒悬于空中。 “我岂有这样的能耐,叫千年宝刹怨气深重,叫罗汉金身变作行尸走肉,叫阴司城隍了无痕迹。” 白花教主嘴角含笑,徐徐说道。 天地之间,怨煞之气升腾而起,变成点点血红,金身崖的方向,煞气尤为浓重。似血雨倒转,从地面涌起,飘向天空。 空中的鬼影愈来愈凝实。 逢雪望着那影子,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在她第一次进入心庙时,就见过这个倒悬的鬼影,只是,它马上幻化成血萤消散,之后再出来的,就是人身羊头的邪神了。 来不及多想。 白花教主又道:“我岂有这样的能耐,叫地底黄泉被浮尸堵塞,叫渡世佛陀被苦海淹没?” 一瞬间,天旋地转,地面的一切都飞向天空。恢弘金殿被连根拔起,巨木、石块、房梁,变得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在空中飞扬。 逢雪的身子也飘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飞向天空。 “小仙姑。”叶蓬舟拉住她的手,将鬼哭钉在地上。 逢雪倒悬在空中,被叶蓬舟牵着,才没有似其他人一样飞到白花娘娘口里。她的身上仍缠着一重又一重的暗红煞气,只能仰头望着虚影,“白花娘娘要降世了?但是,圣女又不在此处……”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望向自己胸口。 “谁说圣女不在此处。”白花教主笑着慢慢道:“你,不就是本教圣女吗?” 只要被种上心庙,作为容器的女子,都能算作白花圣女。 而她的胸口,好巧不巧,也盘踞着一尊邪神。 一双惨白的手自黑暗深处缓缓伸出。 白花教主继续道:“当年十里街头,我让你选择,将妒神种在谁的心间,也多亏你英勇献身,选择了自己吞下魔种。” 沈玉京心头巨震,忘记捏诀,不自觉望向逢雪,“师妹……”大风遽然刮起他的身体,他来不及问出心头想问,就被吹至旋风里,待捏诀再稳住身形,踩在悬空的法寺穹顶时,地上的剑客,早淹没在浓浓雾气中了。 逢雪望着从胸口探出的苍白手掌。 邪神的手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五指骨节分明,虎口掌心有厚厚的剑茧。 白花教的妒神,也是一位剑客吗? “你放开我!”她忽然心中颤抖,对叶蓬舟喊,“我快变成妖魔了。” 叶蓬舟弯起嘴角,五指握得更紧,一点点把浮羽般的剑客拉入怀中,亲了亲她的眉。 逢雪眼眶发热,又有些想笑,低声呢喃:“我快变成妖魔了。” 上一世,她变成人人喊打的妖魔,在人间奔逃,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她是青溟山最冷酷无情的道人,自然知道,变成妖魔后,就不算人了。被追杀、镇压、被打得魂飞魄散,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自己对着那些妖魔鬼怪,不也是如此吗? “我快变成妖魔了。”她惶然道,仿佛又回到前世电闪雷鸣的雨夜,回到伤痕累累东奔西逃的百年,“你怎么……不放开我呢?” 对面青年只是笑,眉似弯刀,眼如新月,笑得放浪不羁,天下酒客一升的疏狂,他独占八斗。 只是笑着笑着,那双眼睛却染上些许红意,他伸手摸着少女的脸颊,嘶哑着声音说:“小仙姑为妖魔,我作恶鬼,那我们岂不是……天生一对了?” 逢雪咬着唇,眼眶湿热,忍不住也轻轻扬起嘴角。 心庙的邪神慢慢爬出,惨白的双手抓住她身上的血红锁链。 倏尔,用力一撕! 白花教主愕然道:“你心头不是妒神?”
第228章 锁链被扯断, 身上桎梏顿时一松。 一只冰凉惨白的手,抓住了逢雪。 叶蓬舟想挥刀,但怕伤到逢雪, 动作慢了一瞬,电光火石间, 少女与羊头人身的怪物就飘到了空中。 白花教主笑意尽失, 素来从容的面上, 难得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他怎么也想不到,从少女心庙中爬出的, 不是妒神。 搂住剑客的邪神与逢雪身量相仿,身形更消瘦一些, 飘动的布衣下仿佛只有嶙峋的骨头。她的头上顶着羊头, 灰色羊毛一绺一绺打结, 挂满暗红的血渍。 这竟不是妒神! 他死死盯着羊头人身的邪祟,只觉自己的精心计划,出了一个意料未及的变数。 但就算不是妒神,祂也应当是个邪祟。 还是个悄然就把妒神灭去, 盘踞在心庙之中的邪祟。 白花教主沉声问:“你是谁?” “你是谁?”逢雪望着抓住自己的手, 和发出一样的疑问。 邪祟贴近她的脸颊,干枯羊毛似铁丝刮着她的脸, 血腥的气味隐隐飘过来。 “我是谁?”邪祟喃喃道。祂的声音沙哑, 像喉咙里吞着砂砾, 声音里透出股血腥味,“在你心头待得太久,我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迟逢雪, 不如你帮我看看,我到底是谁吧?” ———— 眼前一暗, 身子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坠落不知多久,她再睁眼时,头顶换了片天空。 天空颜色惨绿,血云如缕,绿是疫气、红的是尸气。 耳畔有书生朗朗念诗:“昼死人,莫问数,日色惨淡愁云护。” 逢雪摸着四周,没有摸到自己的剑,她方才不还是在法寺杀敌吗?这是来到了哪儿? 身在心庙之中? 可外头邪神出世,苦海涌流,天翻地覆只在瞬息之间。 她哪有时间来心庙里磋磨? 逢雪只好安慰自己,心庙中时间比外面慢许多,只消找到出去的办法就好了。 那书生还在长声念诗:“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灯摇绿。” 逢雪慢慢站了起来。 四周是片茫茫原野,不见人迹,野草苍莽,草里粼粼鬼火飘摇闪动。 既无人烟,何人在念诗? 田园荒芜,道路废弛,她踩过疯涨的野草,循着念诗的声音走去。 去问问这个书生,这是哪方天地,这位羊头人身的邪祟,又到底是何人。 “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穿过丛丛飘动的鬼火,一阵风飘来,原野上野草轻摇,沙沙作响。 她低下头,一个骷髅头半埋在泥土里,枯骨发黄,黑漆漆的眼洞朝着天空,嘴巴一开一合,继续高声念:“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 逢雪看着这骷髅头,看了会,越过它,继续往前走。 逝者执念不散,死后化作枯骨亦声声沥血而歌。 半人多高的荒草沙沙摇曳,一点点翠绿的鬼火在灰暗的天色中飘拂,身后骷髅依旧嘶声高歌:“我欲骑天龙,上天府,呼天公,乞天母。” “洒天浆,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 “地下人人都活归,黄泉化作回春雨! ” ———— 一条大江从荒芜原野淌过。 江水漆黑,河畔泥沙瓦砾里,亦是枯骨遍地。 水声哗哗。 一条白花花的大鱼从水中一跃而起,溅起巨大的水花。这一声也惊动蛰伏在水底的阴魂,于是无数道湿漉浮肿的身影尽数散开,消失在漆黑的水液中。 逢雪立在江边。 这一路走过来,天地黯淡无光,鬼火飘荡,随处可见荒骨。 真应那书生头骨念的诗:“白日逢人多是鬼。” 仿佛天地失序,世间变成妖魔鬼怪作乐的乐园。 心庙中那尊邪神便来自此方世界? 逢雪缓缓低下头,江水黑如墨,一簇簇暗黑的水藻在其中摇动。苦海涌流,乌云遮日的景象,她也曾见过。 那是在她的前世。 只是前世她并不知道什么苦海涌流,也不知沧州的尸兵、云螭的孽龙,她只知道,自己一日复一日在人间奔逃,似她一样的妖魔鬼怪越来越多。 后来她在魔气侵蚀下,失去意识,每日昏昏沉沉,也不大清楚什么人间变幻。 心庙邪神也和她一样,是在苦海涌流的未来而生? 是了。她记得,因人事艰难、妖魔乱舞,人们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神明,天地之间,又诞生了许多没正经庙宇的野神。 但想到外面情况危急,她没心思来猜测心庙盘踞的到底是哪位邪神。低下头,漆黑水面的倒影里,映出个瘦骨嶙峋的羊头。 她心中喊:“我知道了,你是头白羊。” 心庙邪神毫无回应。 逢雪:“羊妖?羊仙?羊神?” 依旧是一片死寂,只闻水声哗啦,鬼哭哀怨。 逢雪无奈,慢慢在江边趴下,好声好气和羊神打商量:“无论你是谁,先将我放出去,之后再怎样都随你,行吗?” 外头白花娘娘马上出世,石佛也快镇不住汹涌的苦海,若魔神出世,苦海涌流,此时所见到的景象,岂不是又要在人间重现? 但羊神并不搭理她。 逢雪心中烦躁,低头,把一棵河沙里生出的青草叼进嘴里。变成了羊,嘴里的草也显得鲜嫩多汁,宛如美味佳肴。 心庙时间流逝与外面不同,在里面被困两年,于外面,也只是一瞬。 一两年……总能找到这位羊仙的身份吧? 逢雪立在江边,仍有几分茫然。她不怕妖魔强横,不怕受伤流血,可突然被丢到了妖魔乱舞的末日,剑也不在身侧,人又变成一头羊,一身剑术无处施展。 怎么办? 焦心如焚,她郁闷嚼草。 天色渐渐暗下来,月明星稀,飘荡在原野上的鬼火愈发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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