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燕帝。 江辞宁折身要走,手臂忽然被人抓住。 “他就要死了。”一道平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江辞宁愣了下,猛然回头。 谢尘安眼神平静:“他多年前便身中奇毒,原本太医判定他活不过十岁,这些年机缘巧合得了高人相助,吊着一条命。” “哪怕我们不借曹家之手让他假死脱身,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江辞宁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原以为相忘于江湖便是她同燕帝之间最好的结局,他摆脱了帝王身份的桎梏,终获得自由。 可如今谢尘安告诉自己,萧珩就要死了? 接受一个人的死亡已是痛苦之事,更何况要接受他第二次离去。 谢尘安注意到江辞宁的情绪变化,他微微收紧抓住她胳膊的手,掩住晦暗翻涌的心绪。 又来了。 她总是对燕帝这般关切,叫他患得患失。 他敢笃定自己在谷中相遇前,从未以“燕帝”的身份遇见过她。 但她一再的反常叫他不禁生了怀疑。 若是在此之前,遇见她的“燕帝”是萧翊呢? 若是萧翊在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情况下便跟她有过接触呢? 譬如上元佳节,人群中的遥遥一眼。 他原以为“燕帝”已死,便再成不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而如今,事实一次次告诉他,她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在意“燕帝”。 他忽然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她得知“燕帝”的真实身份。 “燕帝”,是一个连自己都厌恶了二十载,费尽心思才杀死的人…… 是一个由他和萧翊共同扮演而成的人。 如此复杂,又如此惊世骇俗。 这样的秘密,该长埋于地底,永不见天日才是。 谢尘安黑瞳幽深难辨,他将江辞宁轻轻拢过来,轻声安抚她:“辞宁,我曾同你说过的,死亡对他来说,是解脱,还记得吗?” 青年怀中浮着淡淡冷香,嗅之令人安心。 江辞宁不知不觉中冷静下来,她垂着密密的睫,颔首:“病痛缠身多年,应该很痛苦吧。” 谢尘安眼眸微动:“是。” 江辞宁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身,主动抱住谢尘安的腰。 柔软温热的触感隔着衣料传递而来,谢尘安身子先是微微紧绷,旋即一点点放松下来。 江辞宁埋在他怀中叹道:“我只是觉得……萧翊他太苦了。” 谢尘安一怔。 江辞宁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谢先生,能让他和兰妃母子……再多见见面吗?” 谢尘安没有说话。 江辞宁苦笑:“是我想得太天真了,如今对阿蕙来说,反而是告诉她萧珩已经不在人世了更好。” “有念想,便会有牵挂,如此倒不如叫她一早便不知道为好。” 谢尘安嗯了一声,“你放心,我会亲自去解释。” 他拥着她,看向窗外落雪:“有的事,应该长埋于地底。” 江辞宁心中牵挂着兰妃,想早些去青玄宫。 谢尘安送她出门。 今日沐休,偌大的皇宫一片空荡,皑皑积雪覆着青瓦,偶有鸟雀飞过红墙。 谢尘安撑着一柄藤黄油纸伞,与江辞宁并肩而行。 江辞宁原本不愿和他同行,生怕被宫人撞见,但谢尘安却说:“今日雪大,又正处沐休日,宫人都不知道躲在哪里偷懒。” “再说便是被人瞧见又如何?” 谢尘安淡淡道:“微臣与殿下偶遇,见殿下没撑伞,故而送殿下一程,合情合理。” 江辞宁说不过他,只故意与他拉开些距离。 如此两人之间便隔了不少间隙,谢尘安微微倾着伞,替江辞宁挡开大部分落雪,自己肩上倒是落了一层白。 行至一座小桥前,谢尘安不动了。 江辞宁回头看他:“谢先生为何不走了?” 谢尘安道:“这座小桥,每逢冰雪天气最容易叫人摔倒,还是绕路吧。” 江辞宁见桥上积雪深深,又环顾四周,发现若是不走只小桥,要绕好大一圈路。 她有几分不情愿,说:“我们小心些便是,不然要绕好大一圈呢。” 谢尘安眼眸中现出浅浅笑意:“殿下真要尝试?” 江辞宁已经抓住桥栏,提步迈了上去。 谢尘安无奈,忙跟在她身后护住人。 脚下积雪咯吱作响。 江辞宁抓着桥栏,小心翼翼往前走。 因为足够小心,脚下每一步都迈得极稳。 眼见再走两步就能下桥,江辞宁回头对谢尘安笑道:“看吧!是要足够小心就是。” 下一刻,她提步迈出去,脚下忽然一滑! 江辞宁心中直呼不妙,连忙去抓旁边的桥栏,然而已经晚了,她身子一斜,飞快往后仰倒! 好在谢尘安反应极快,连忙抓住她的胳膊往自己怀中一护—— 两人滚作一团,惊得雪花乱飞。 片刻后,江辞宁撑着身下的谢尘安懵懵抬起头来。 他被她压在雪地上,发冠歪了,大氅也被扯落半边,形容狼狈。 偏他眼神揶揄,唇角带笑,反问她:“殿下这回信了吧?” 江辞宁脸颊霎时涨红,她咬牙道:“一时失足罢了。” 谢尘安全当了她的人肉垫子,她眼神飘忽:“谢先生没受伤吧?” 谢尘安摇头:“没有。” 江辞宁松了一口气,撑着他的胸膛想要起身,却察觉到他环在自己腰侧的手在微微用力。 江辞宁这才后知后觉,他们二人姿势太过亲密。 江辞宁脸颊发烫:“谢先生,快让我起来!” 谢尘安偏不。 他伸出手,轻轻用指腹拭过她的鼻尖,雪沫被抖落。 他眼眸含笑:“难得见殿下这般狼狈的模样,自然是要多欣赏一番。” 江辞宁抡起拳头打了他一下,谢尘安吃痛,手下一松,江辞宁趁机起身。 她一边拍着裙摆上沾染的雪泥,一边说:“想不到谢先生这般喜欢揶揄人……”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不远处,钱太师和一个蓄髯的中年男子站在原地。 钱太师的眼神如同一把尖刀剜在江辞宁身上,江辞宁竟生出心虚的感觉。 谢尘安慢悠悠起身,拂去衣袍之上的雪泥,施施然道:“今日沐休,钱太师和程大人此时进宫,是有何急事吗?” 钱太师脸色黑如锅底,道:“的确是有急事。” 谢尘安将油纸伞递给江辞宁,低声道:“不能送殿下了,殿下先回吧。” 江辞宁只觉钱太师现下全是碍于谢尘安的面子,否则已经要张口骂她不知廉耻了。 她接过伞,点了点头,匆匆折身离开。 程大人饶有兴味地看着江辞宁离去的背影。 早有传闻说这谢大人和燕安帝的宫妃有染,今日看来,原来是真。 钱太师和程壬乃是为曹家余孽而来。 谢尘安先后借由燕帝和太后之死两次瓦解曹家势力,如今曹家已不成气候。 但那曹含章被贬为庶人之后,竟还能翻起风浪。 如今他四处散播谣言,说谢尘安乃是大齐派来的奸细,迷惑了燕安帝放权给他,其实意在窃国。 无风不起浪。 谢尘安身份的确敏感,如今有心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更是满城风雨。 今日一个秀才爬上永安城门,高喊“谢贼窃国!” 旋即从城门上一跃而下。 这事引起轩然大波,因此钱太师和程壬才会匆匆赶进宫中。 谢尘安听他们说完,面上没什么反应。 程壬道:“我会命人加强巡防,防止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但谢大人恕我多言,今日堵得住一人之口,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他眸光闪烁:“谢大人同样乃是皇家血脉,不如早日公布身份,以平众人。” 一旁的钱太师不说话。 谢尘安笑了下:“钱太师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钱太师冷硬道:“我不赞同程大人的看法。” “先帝将新君托付给你我,便当完成先帝夙愿,辅佐新君。” “谢大人虽然乃是先帝手足,但按照皇室宗牒记载,四皇子萧翊已于幼年夭折,如今若是将谢大人的真实身份宣之于众,恐怕会横生枝节。” 他一口气说完许多,背脊挺得如同窗外老松,一副不容商议的模样。 程壬暗中打量着谢尘安。 青年眼睫半敛,似是笼着一片烟波缭绕的清湖,叫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当初先帝弥留之际将他唤至榻前,亲口向他揭示了这一秘密,程壬亦是消化了许久。 一个出身低贱的皇子,机缘巧合被江淮谢氏认下,得到大齐皇帝赏识,而后辅佐大燕帝王,又听命遗诏摄政监国…… 此人生平,太过传奇。 可他不明白,先帝已逝,新君如此年幼,皇位近在咫尺,他就不心动么? 谢尘安终于动了。 他撩起眼皮,声线清冷:“我与钱太师所想一致。” “燕安帝传位于萧晟,萧晟乃是皇室唯一血脉,也会是大燕未来的新帝。” 听谢尘安这么说,钱太师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旋即皱眉:“关于那些流言,谢大人想好了要如何处理吗?” 谢尘安开口:“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苍狼军该出动了。” 钱太师眼神一凛。 谢尘安志在天下,一旦出兵大齐,那些关于他身份的流言蜚语自然会消失。 只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能忍得住不觊觎天下共主的位子么? 钱太师生出几分担忧,但旋即又想起那道密旨,心下稍松。 若是他敢谋害新君,觊觎皇位,那便休怪他祭出先帝遗诏。 议事完毕,钱太师并未离开。 程壬极有眼色,先行离开,只剩谢尘安和钱太师对坐。 钱太师沉默片刻,还是说出了口:“谢大人如今居住在皇宫之中,需得注意言行。” 谢尘安表情未变,端起桌上茶盏慢条斯理饮了一口。 钱太师看着眼前渊渟岳峙的青年,心中叹息。 那长宁公主和谢大人在大齐的时候便是旧识,谢大人更是一路护送她来和亲。 昔日听闻传言,他虽有所怀疑,但想谢大人应当不会是不顾伦常之人。 昔日哪怕有情,如今一个是先帝的妃子,一个是监国大臣…… 更何况后来他得知谢尘安的真实身份,哪怕谢尘安没有暴露自己皇族的身份,但长宁公主是他名义上的嫂嫂! 无论出于哪种关系,两人也是断断不能有所沾染的。 可今日,他亲眼见他二人举止亲密! 此事若是传出去,还不知要为谢尘安招致多少骂名,他是还嫌弹劾他的折子不够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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