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着缎袍的年轻娘子打量她这巴掌大小店,到底踏了进来。 对方一看就家境殷实,沈朝盈把她点的杏仁露盛进堂食专用的青瓷碗中,拿个小碟将桂花糕摆盘,想了想,又在碗里撒上点先前晒的干桂花点缀,才用托盘端了上去。 “你这店小,吃食倒精致。”那娘子先不吃,先赞这杏仁露和桂花糕样子,“杏酪色白如玉,花糕晶莹鹅黄,配以青瓷。倒雅致、不单调。” 沈朝盈陪笑听着,心想不过是那瓷器商人正好有批青瓷在出清,价格便宜,哪有想这么多。 美丽的误会不需要解释,沈朝盈客气笑道:“人靠衣装马靠鞍,儿这店虽小,却也想叫客人们吃着舒心。” 那娘子也笑了,不过只笑了一下,就收起多余表情,只剩嘴角淡淡弧度,幽幽道:“到底还得看味道,若只有样子好,那不就成了样子货,不值钱。” 这话说的,看来是个讲究的主儿。 沈朝盈笑着应和了声。正巧前面又来了客人,便不再管她。 等这一波忙完,沈朝盈从厨房看了烤梨还剩多少时辰才好出来,那娘子已经走了。 桌上放着小半吊钱还有几乎空了的碗底,沈朝盈琢磨着,这讲究主儿对味道约莫也还算满意? 沈朝盈小心思得到满足,自我感觉良好,那她们店里的东西就是样子好,味儿也好嘛! —— 那家新开糖水铺和县署后的县令宅邸靠得很近,崔瑄嗅觉灵敏,都不必出门,在院子里时不时都能闻见从那方向飘来的香甜,从上半晌一直持续到晚间。 休沐日在宅邸里,崔瑄甚至琢磨出来了规律,上午到巳时三刻,香气最浓郁,大约是什么东西熬成出锅了,下半晌申时一刻又有一批。 第三次,被这甜香味道打断思路,崔瑄彻底放下手里的古籍,起身,推门,又却步。 阿青守在门外,见郎君身影总在门边徘徊,心念一动,传来小厮:“去巷尾那家饮子店看看有什么,多买几份回来。” 小厮得了吩咐,忙不迭去了,很快就拎着东西回来。 阿青只端了其中各一份出来,满意道:“剩的你们分了吧。” 又得了跑腿的活,又得了零嘴,可把那小厮高兴坏了。 阿青也对自个的机灵劲儿满意,重新将那些东西换了家里的碗盘盛着,又添了几碟糕点,才敲门进去:“郎君看书劳累,用些茶点歇会吧。” 崔瑄嗯了声,阿青将书案收拾出来,摆上东西,崔瑄蓦然又闻见那股困扰自己许久的甜香,不禁看向阿青。 阿青觑着他神色,笑着解释:“小九从外间买来的,特地多买了孝敬郎君。小子们心意,郎君若是不想吃,到底给个面子沾沾。” 这样说,便不显得是崔瑄嘴馋。阿青颇得意,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懂得郎君心思。 崔瑄听了,果然拿起勺子轻轻搅动了下,舀起还温热着的杏仁露,送入口—— 清甜甘美,淡淡玫瑰杏仁香,便是经常从樊录事身边经过时传来的味道,但却不是这几天霸占了院子的味道。 崔瑄心里想着旁的,却还是没忍住将一整碗都喝了。 过去在国公府,谢氏也常吩咐小厨房煮杏仁酪留给崔瑄兄弟二人喝,崔瑄倒也爱喝,什么杏仁酪、甜牛乳,这类浓郁香甜的东西他一向喜欢,只是十次里有七八次都会推脱,留给阿珣。 嗜甜在他看来是小孩的毛病,很不好意思在幼弟与母亲面前表现出来。 喝了杏仁露,他又见另一碗里盛着一整只蒸透了的梨子,配一把小勺。 梨子去皮去核,中间挖空的部分填满了炖梨的汤汁,零星缀着枸杞、红枣——红枣也是去了核的,倒很讲究。 闻着鼻尖下传来的浓郁梨香,崔瑄终于找到了困扰自己一整日的甜香味。 阿青倒是想从自家郎君脸上看出些满意来,却见郎君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将那梨挖食得精光,又擓着喝光了剩下的汤汁。 阿青犯了嘀咕,这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啊? 崔瑄依旧是顾忌着屋内有人,不致自己脸上露出放松神情,被人看穿罢了。 殊不知阿青跟随他多年,哪还有什么看不穿的。 口腹之欲得到满足,崔瑄心中舒畅,也更有精力将神志都集中到手边的古籍上来。 —— 开张好几日,起初寻来的都是一些老客人,沈朝盈也不急,慢慢烤她的梨子,渐渐也有新客闻香而来,“你这卖的什么,好香!”“怎么这般香,我在屋里都闻到了,抓心挠肺的!” 尤其是那日那位讲究的娘子,后来又光顾了两次,将店里在售的几样尝了遍之后,总算是得了她一句评价:“也就是店小寒酸了些,味儿还不错。” 就这般将几位新客发展成了稳定回头客。 这日半下午,忽然来了个家仆,将店内招牌都统统点了一遍,各要了七八份,算是近期最大的一笔生意了,沈朝盈忙给人包装好,又见他一人拿不下,便让阿翘帮着一起拎回去。 阿翘回来后,同沈朝盈说起:“竟是去的县署后边的县令宅邸呢。” “那不是你老东家么?”沈朝盈听她这般生疏的称呼,还觉得奇怪。 “不是啊。”阿翘憨憨一笑,“我从前是谢家仆,出自崔郎君的外祖家。” 沈朝盈挑眉。 这又是崔又是谢的,她怎么记得,这肃国公的夫人正是出自豫章谢氏? “崔县令和肃国公府是什么关系?” 阿翘眨巴眼:“崔郎君便是国公府世子啊,小娘子竟不知道么?” 沈朝盈眉毛挑得更高了。 所以,那日崔县令之所以愧疚,是因为发现差点霍霍面前如花似玉少女的臭老头,其实是自个爹? 沈朝盈代入代入自己,这也......太糟心了。
第12章 赤豆与江米 沈朝盈没有其他事忙,故一天到晚都待在店里,能多赚一点是一点么。 一段时间下来,也大概摸清楚了店里食客们的规律。 晌午饭后陆续会有几位相熟的娘子约着来此小坐休憩,暮食前后则做的是县学的学子们的生意。 最主要还是朝食时辰客人最多,早起的生意,多是家住本坊,早起养家糊口的青壮年客人,但也不乏樊录事这样尚未成家,格外年轻的。 樊录事便是那“俸禄只糊一张口”的典型。 眼见着同岁的荀录事自去岁初与本坊一家富户的女儿相看、定亲、成亲、生子,如今长女刚满月,人生堪称圆满,便有不少同僚打趣樊承。 他本人倒是不急,他清楚自己的亲事族中长辈自会安排,左右不过是地位相近的那几姓中旁支女郎,掰着手指都能算出来大概哪几位,一点悬念都没有。 ...... 同样的年纪,书吏邱树却与他们情况都不一样。 家里耶娘不在了,族中长辈又离得远,许多事,只能自己操持。 尤其这婚姻大事,眼见着同署的荀录事成家生子,他心思也活泛了起来。 只是他出身寒门,虽在县衙当值,却只是个杂任,家中既无长辈操持,又少亲朋帮衬,这样的条件,谁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大抵也只有孤女。 每每想至此,邱树心中一片茫然。 心中揣着事,邱树闷着头往前走,猝然撞上路旁树干。 “噗嗤——” 周遭路人憋笑憋得辛苦。 邱树茫然捂着头,他没吃早饭,这一撞又结结实实,眼前金花一片,只觉慢慢的天也旋地也转,直挺挺倒了下去。 “哎?哎?” 其余人动又不敢动他,纷纷往旁边避开。 “这不是县衙的邱郎君么?” 因他前些日子给县署同僚们带过几次饮子糕点,次次大手笔,还有那茶壶调侃记忆尤深,故沈朝盈也认识他。 见熟人晕在自己店门口,又是这熟悉的低血糖症状,沈朝盈忙上前与阿翘将人扶到屋里,“去厨房化些饴糖水来!” 阿翘忙去了,沈朝盈简单粗暴地用筷子撬开邱书吏的嘴,灌了进去。 过了会儿,喝了糖水,身上也暖和了,邱树渐渐恢复体力,幽幽转醒。 沈朝盈松口气,擦了手,露出个笑,“邱郎君醒了?” 邱树有些呆呆的看着她。 沈朝盈以为他是刚醒大脑还在死机,便转身去端了碗核桃乳来,又格外多加了两勺蔗浆:“郎君喝些甜的吧,身上更有力气。” 也不收他钱,也不催他,等他自己缓神,自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殊不知,邱书吏满脑子都是刚醒来时映入眼帘的画面儿。 冬日清冷,白茫一片,关怀温柔的美人儿,冲他娇怯一笑,亭亭似月,嬿婉如春,仿佛神女。 阿翘进进出出,来来回回,见他还坐那一动不动,觉得奇怪,遂同沈朝盈嚼耳根:“小娘子,那郎君莫不是摔傻了?” 沈朝盈觑他。 邱树察觉到目光,与她对上,醒过神来。 自知失礼,慌忙端起碗,一气将核桃乳给干了,留下银钱匆匆离去。 沈朝盈颇同情道:“约莫是饿傻了。” 那碗核桃乳可是加了五勺蔗浆的,甜到发慌,也不怕腻着。 —— 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支。 在浪漫的文人眼里,赤豆是相思子,在小商贩沈朝盈眼里,是赤豆沙、赤豆牛乳、赤豆小圆子...... 各种沙软甜蜜一类糖水中的大姐头,地位不可撼动。 没有热乎红豆沙的冬天,是不完整的冬天。 阿翘觑自家小娘子,纤手轻拈红豆,淘洗、浸泡,动作说不出的好看,比世家那些贵女也不差嘛! 小娘子说她这是什么“粉丝滤镜”,不够真切。 沈朝盈试图一人搬动十几斤重的红豆桶,搬不动,张口便喊:“阿翘!” 阿翘立刻摩拳擦掌:“我来!” 两人合力吭哧吭哧将大桶结了冰的红豆敲碎,码进锅里,中火熬上。 阿翘在锅边绕来绕去,问:“小娘子,这赤豆泡了一夜,又要煮多久?” “先炖两个时辰。冻过的赤豆容易出沙,到时候我再来看看。” 阿翘忙道:“这般久,明日还要起早。小娘子先歇着去吧,我来守。” 沈朝盈也不推脱,“那你守上半夜,下半夜换我,刚好明早就能吃上热乎的了。” 阿翘高兴点头。 沈朝盈又嘱咐她,锅里烧开之后得不时搅一搅,别让红豆粘了锅底。 万一有了糊味,这整锅就白费了。 阿翘虽平日憨了些,但涉及吃食还是很上心的。当即肃穆了脸色,郑重点点头。 沈朝盈满意离去。 两个时辰之后再来看,果然又沙又浓。 阿翘帮她将一半舀出来在另一口锅上温着,剩下的大火煮干水分,然后放入筛网纱布,用木杓一面压,一面过滤,再和糖小火慢炒,就得出来常吃的灵沙臛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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