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瞧不起他们!” 秋雯君拍案而起,声音却虚了一大截。 沈盈缺哼笑,老神在在地拿汤匙数着瓷碗里的小圆菇,不咸不淡地补完最后一刀:“想来那时候,贵府应当就不用再烦恼,该怎样才能阻止县主你再女扮男装,混入军营。预备了六七年的嫁妆,也终于能找个殷实的人家,平安送出去了。” ——萧妄生得俊美,又位高权重,建康城里仰慕他的女娘,手拉手,能绕秦淮河十来圈。 可她们中大多数人至多也就贪看一下他的皮囊,到了年纪,该嫁人还是会嫁人,不会过多纠缠。 偏这位宣城县主却是个例外,无论明里暗里被拒绝多少回,闹出多少笑话,她都痴心不改,跟狗皮膏药一样。以至于现在,人都已经二十来岁,早过了花嫁之年,却还未许定任何人家。 适才她讥讽沈盈缺搅黄选妃花宴,是别有所图,痴心妄想,可真要较起真来,哪个女娘又“痴心妄想”得过她? 殿内“噗嗤”响起一阵窃笑。 那些跽坐在荀皇后身边的宗亲命妇,本就无意与萧妄结亲,对适才这场如市井泼妇吵嘴般的闹剧更是鄙夷不已,且她们又都属“荀派”,和秋雯君一向不对付,因着荀皇后才一直忍着没发作,眼下见秋雯君吃瘪,她们心里不知多痛快,虽不好放肆嘲弄,但眉眼官司必然少不了。 秋雯君再大大咧咧,也终归是女子,脸皮薄,很快就叫那些充满戏谑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面如火烧,恨不能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可她到底是荥阳秋氏的嫡出女公子,金尊玉贵,娇生惯养,受了这样的委屈,如何肯罢休?当下也顾不上什么颜面不颜面,再次甩开胞姊拉扯自己的手,指着沈盈缺怒骂。 “我再怎么夹缠王爷,那也是光明正大,无牵无绊。不像你,水性杨花,吃锅望盆,有了太子殿下还不够,竟连他的皇叔也要惦记,简直无耻之尤!王爷若是知道你的嘴脸,非扒了你的皮!” 这话像是敲响了进攻的tຊ鼙鼓,那群倾慕萧妄的女娘们纷纷群起攻击沈盈缺。呆滞了许久的沈令宜,也难得撕下柔善的面皮,皮笑肉不笑地讥讽了两句。 秋姜和白露气愤难担,很想张口帮忙,碍于身份,只能在后头捏拳干着急。 荀皇后端端坐在上首,看着她们将自己的生辰宴变成村口泼妇骂街,不仅没有阻止的意思,还颇为享受。 她承认,沈家这丫头今天的表现,的确有些出乎她意料。若不是这丫头的脸生得实在太美,世上再难寻出第二个,她直要怀疑,百草堂连夜找了个模样相似的人,过来帮忙顶缸。 崔绍元那天提醒她小心,也不算杞人忧天。 但可惜,再厉害有什么,还不是照样逃不出她的手掌心?虽说场面闹得比她想象中难看,可只要能达成目的,她也懒得多管,大不了散宴后再敲打一番,别外传就好。 怕沈盈缺那副莲花舌再次将局面翻盘,荀皇后轻启丹唇,欲亲自添最后一把火,彻底把她将死。 就听廊下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一个绛衣小内侍白着脸,跌跌撞撞跑进来,叫门槛绊了一跤,重重摔在漆木地板上,却是不敢耽搁片刻,爬起来就立马叩头行礼,声音抖不成调。 “启、启禀皇后娘娘,广、广广陵王殿下求见,带了好些人,手里还提着尚方斩马剑,说是要给晏清郡主献礼,现就在园门外候着,望皇后娘娘示下!” 荀皇后嘴边才刚浮起的讥嘲,瞬间僵在脸上。 满殿喧哗也像是被人摁下什么机栝,顷刻间寂灭得一干二净,连一丝呼吸声也听不见。
第8章 撑腰 萧妄提前回京的消息尚未对外公开。 在座除了荀皇后和几个消息灵通的宗亲命妇外,大多数人都还不知晓,眼下乍然听到这话,无不惊讶,再想他往日的做派,心里一阵嘀咕。 这厮跟一向荀家不对付,平日连和荀相公同朝奏对都不肯,这会子忽然上门,能安什么好心? 还要给沈盈缺献礼。 他们俩非亲非故,沈盈缺还刚刚得罪过他,萧妄平白无故给她献什么礼? 怕不是要拿选妃宴之事做筏,故意来砸场子。 众女眷心里皆生出几分不安,互相拿眼神交流对策,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靠近荀皇后的那群宗亲命妇,更是眉头紧锁,如坐针毡。有几人还唤来武婢,摆出应敌架势,贴身护卫左右。 荀皇后铁青着脸,端坐在胡床上,虽还保持着一国之母的威仪,身姿却僵硬得仿佛泼在白宣上的墨汁骤然凝固住了一般。 崔绍元在她耳边焦急地询问了好几句,她都恍若未闻。 那边厢,和贵夫人们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不同,小女娘们听说萧妄本人来了,一个个都兴奋得不成样,又是低头整理衣裳,又是让婢女帮忙梳整发髻,双眼一瞬不瞬盯着门外瞧,唯恐错漏一眼,就会损失一座乌衣巷的大宅。 秋雯君一扫眉宇间的阴郁之气,第三次甩开胞姊拉扯自己的手,叉腰朝沈盈缺喷鼻息。 “你完了,王爷平素最恨折辱他名誉之人。去岁上元宫宴,中山侯世子不过调侃了他两句他身边的桃花,风言风语都没传出筵席,他就将人挂在太极殿的高檐下吹了一整夜冷风。你害他在建康城丢了这么大的人,他今天要还能让你平安走出这华光殿,我就跟你姓!” 边上几个小女娘纷纷点头附和,眼珠子刻意瞪圆一圈,似是在给这番话壮声势。 沈盈缺忍不住想笑。 小女娘们互相扯头花罢了,和前世的大风大浪相比,无异于三岁孩童丢泥巴,根本不值一提。 适才她们合伙攻讦自己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对策,只是觉得和她们纠缠,实在太拉低自己的档次,这才一直懒得张口。本想等她们说累了,自己再开口,来个蛇打七寸,让她们再也说不出来话,外头又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沈盈缺缓缓捏紧了手。 萧妄不是来找她麻烦的。 有前世那场经历和桂媪告诉她的过往,这一点她很肯定。 只是目的究竟为何?她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前世,这厮不曾提前返京,也不曾来赴这劳什子生辰宴,更不曾给她献什么礼。突然来这么一出,她也很是措手不及。 难不成是自己重生后,改变了一些事情原本的轨迹,以至于牵动全局,萧妄的命运线也跟着受影响了? 若真如此,那可就难办了。 且不说以后还会不会再发生同样出乎预料的事,便是眼下,萧妄和荀皇后势同水火,无论他今日来这目的为何,这场生辰宴都必然没办法再善了。 那她的计划该怎么办? 那日拒绝交出玉佩,她就已经和荀皇后撕破脸,退婚之事也变得更加迫在眉睫,迟一天都有可能生变,她必须尽快解决。 且眼下计划都已经布置下去,各处的人和物也都已上弦,若是这时候突然叫停,莫说她还能不能再找到像今天这样好的机会,一举揭穿那对狗男女,便是接下来的善后之事,也会变得非常麻烦。 闹不好,还会牵连整个百草堂。 她冒不起这个险。 心一横,沈盈缺站起身道:“王爷美意,盈缺心领。只是今日既非盈缺生辰,又有皇后娘娘凤驾在前,王爷之礼,盈缺愧不敢受。还望王爷念在亡父昔日也曾忝为应天军将领的面上,收回荣恩。等改日得空,盈缺定亲自登门,向王爷赔罪。”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倒吸口气。 萧妄是何人? 沙场上的阎王,朝堂里的煞星,疯起来连荀家的族徽都敢砸,谁敢忤逆他? 适才他打发人过来,与其说是请示,不如说是通知,无论荀皇后怎么回话,他都会打进来,陛下来了,也拿他没法。 这丫头居然敢拒绝? 当真是被宠坏了脑子,以为谁都会纵着她? 荀皇后听完也是一怔,很快又牵起唇角,朝那小内侍抬抬下巴,“就照郡主所言去回话。” 萧妄此番回京,目的定然不纯,只是所图究竟为何,她始终捉摸不透。 这几日她也一直提防着。 见他一直待在覆舟山上,不进城,也不入宫,连随行的应天军都远远落在千里之外,浑然不像一个图谋不轨的野心家,她还颇为奇怪,以为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却不想他竟在这当口突然发难。 一个沈盈缺就已足够让她糟心,这会儿又跑来一个萧妄,她头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更痛! 可现在好了,讨债鬼竟主动跳出来,帮她消灾解难。无论是否出于真心,结果都是好的。 能把萧妄哄回去固然欢喜。 哄不回去,那竖子的火也撒不到她头上。 保不齐她还能借那竖子的手,敲打一下那丫头,让她好好看清楚形势——没了荀氏的庇佑,她沈盈缺算是个什么东西,再不老实把百草堂交出来,她就把她丢给那竖子,让她往后再没好日子过! 怎么想都是自己赚。 且后者赚得还更大一些。 以至于她都开始期待,那竖子能勃然大怒,冲进来将这宫宴搅个天翻地覆。 她甚至已经抬手招呼崔绍元,让他立刻去竹林堂,把萧意卿叫来,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个英雄救美,让那丫头对他彻底死心塌地,叫她往东,就绝不敢往西。 然她话还没吩咐完,那位被打发去回话的小内侍,便直着眼睛,呆呆回到殿前跪好,双手抖抖索索平托起一柄质地坚冷的玄铁宝剑,高高举过头顶,面颊叫鞘身雕刻的蛟龙腾飞纹映得苍白羸弱,声音也变得格外单薄。 像是刚刚经历了什么毕生都不敢相信的刺激一般。 “回禀皇后娘娘,广陵王殿下业已出宫,临行前命奴婢将这柄尚方斩马剑,交由晏清郡主保管,其言其行,皆如他亲临,谁敢忤逆,后果自负。” 满座宾客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尚方斩马剑为何物? 天子之兵,权力之刃,曾随高祖皇帝开疆拓土,创下大乾不世基业。 纵使如今,皇权衰微,高祖皇帝仍旧是士族们眼中不可亵渎的存在。能得他佩剑之人,亦与他同尊,上可打君不正,下能杀臣不忠,先斩后奏,无人能阻。 便是荀家,也不敢置喙。 大乾立朝至今,除却当年追随高祖皇帝的开国元老外,也就萧妄有此殊荣。 头先他奉命去三吴一带整顿吏治,险些叫当地的豪强联手坑杀,他都不曾祭出此剑,而今却是特特带来,交给沈盈缺,还留下那样一番话…… 在座都是女眷,要么尚未成婚,正处花嫁之年,需要说亲;要么是已然嫁为人妇,忙着帮家中女娘相看郎婿,对时下的婚姻之事都颇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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