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事后报告,是有人在年夜饭里下钩吻剧毒,才引发这桩惨案。还说下毒之人手法极妙,鲍螺入口时并无异状,因此没人发觉不对,直到宴席将尽,才纷纷发作。须臾之间便七窍流血而死,无一幸免。 官府查来查去,都没找到半点线索,分卷宗至今还放在刑房架阁上当作悬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那以后,汉家菜系就从拓跋皇室的食案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事情太过惊骇,就连南朝也有所耳闻,台城里吃食的检验,还因此变得比从前更加严苛。 孟撄宁只淡淡道:“此事极易。只消把钩吻叶加猪皮熬成膏子,外裹一层甜奶皮子便好。他们吞下带骨鲍螺时,有奶皮包裹,毒药不会立时发作。待奶皮在胃中融开之后,里面的致命之物才会渗入体内。” 这话无异于已经承认。 沈盈缺忍不住打了寒战,由衷喟叹道:“以后我得罪谁,都不敢得罪精通医术的人。” 孟撄宁轻笑着摇摇头,“我这算什么,你可比我可怕多了。” 沈盈缺挑眉,诧异地看她。 眼神太过纯真,反倒叫孟撄宁哑了声,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行医这么多年,她见过形形色色不一样的人。有假装单纯,实则一肚子坏水的小人;也有真心单纯,但纯得也近乎没长脑子的蠢人。可似沈盈缺这般纯而不蠢,心机与道义并存之人,她还是头一回见。 被困铁屋的时候,她都已经被那种死亡一点一点逼近全身的绝望折磨得身心俱疲,早已放弃,偏这人还能静下心来,抽丝剥茧,硬生生将一个必死的局面破开,甚至还能毫无芥蒂地朝她这个心胸狭隘、满嘴谎言、还差点害死他们所有人的罪人伸出援手。 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 这大约就是阿父最常说的,赤子之心吧? 怪道那位纵横天下,权势、美人、生死,都已经入不了法眼的广陵王,会独独为她一人折腰。 “若是能找到那朵十二因缘莲,你就拿去给你未婚夫婿解毒吧。”孟撄宁道。 沈盈缺瞪圆眼睛,很是意外,“你不打算拿去和你鼻祖母合葬了吗?” 孟撄宁笑笑,轻轻摇了摇头,“再好的宝贝,若是不能用在它该用的地方,都与废物无异。鼻祖父和鼻祖母若还在世,应当也会赞同我的决定。” 沈盈缺心里涌起一股热潮,起身正要朝她下拜,感谢她忍痛割爱。 孟撄宁却抢在她前面,伸手拦住她,“先别急着高兴。那朵花能不能拿到手还不知道呢?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特地把我留下来,又扯了这么多有的没的,总不会是真的太闲,寻我打发时间吧?” 沈盈缺轻轻眨了下眼,不置可否,然眼底的笑意却充满狡tຊ黠。 当天夜里,一道署着沈盈缺大名的拜帖,就堂而皇之地送到清化坊,拓跋夔的府邸。帖上并无多言,只道翌日同一时刻,大乾晏清郡主会以南朝使者的身份,驾临皇子府,让贵府做好迎接贵客的准备。 字里行间的倨傲之意,简直要溢出纸张。 也是因为太过直白,反倒让皇子府上下的人惊得不敢乱来。 “她、她……她这是什么意思?就这么把帖子送过来,可是欺我皇子府里无人?!”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幕僚气咻咻地喷气,将满嘴胡须吹成章鱼。 烛伊隔着面纱,紧紧盯着那张黄檀拜帖,牙齿磨得“滋滋”冒火星,连带脸上几道长短不一的伤疤也跟着一块抽痛——上次宝库爆炸的时候,她的脸就被头顶猝然掉落下来的碎石块割划得伤痕累累,用了上好的鲸油膏也不见好,只能一辈子躲在面纱后头。 再想宝库中重逢的时候,她甫一见到沈盈缺,就想用软鞭毁去她的容貌,还真是害人终害己。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对沈盈缺的恨也变得愈发深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定是陷阱!一定有什么陷阱!那个女人几次三番坑害殿下,这次定然也不会安什么好心,殿下千万不可上当!”她指着拜帖尖声尖叫,嗓门大得能将水池底下深眠的锦鱼惊醒,摆尾朝她“哗哗”拍水花。 拓跋夔不满地睨了她一眼,从仆佣手里接过拜帖,左瞧右瞧,指尖摩挲着帖子上娟秀的簪花小楷,会心一笑,“能有什么陷阱?她现在就是孤的瓮中之鳖,哪怕不现身,也迟早会落入孤的手中。与其等着被孤揪出来,只能被动求饶,倒不如主动站出来,向孤卖个好。那丫头啊,聪明着呢。” 幕僚们面面相觑,担忧地看着他。 拓跋夔已道:“这事便这么定了。烛伊。” “属下在。” “去,吩咐庖厨,今晚多准备些好酒好菜,府上招待贵客。他们要是不会做南朝的菜式,就现出去找几个汉家厨子来。她喜欢吃酸甜口味的,可别做错了。” 他边说,边将拜帖盖在自己脸上,整个人仰躺回靠椅上,薄唇勾起轻俏的弧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低低笑出了声。嗓音干净清冽,像大漠里自由自在的风滚草。 周围一众幕僚惊讶得张圆了嘴,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单眼皮都快揉成双眼皮,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烛伊在面纱底下死死咬紧牙根,五官狰狞成一团,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母虎。但最后,她也只能低下头,万分不甘地对拓跋夔道:“是。” * 百年前胡乱之后,羯人便占据了大江以北的大片汉室领土。 为了更好地巩固自己的统治,他们学着衣汉服,识汉字,一点一点往自己的草原文化中融入汉家文明,还将洛阳定为北夏的都城,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城池原本的模样。 从高处俯瞰,能看见一条黄波滔滔的洛水,自眼前穿行而过,仿佛横向切开一张星罗棋布的棋盘一般,将四四方方的洛阳神都分为南北两半。又靠着河上数架桥梁,穿针引线般将南北两座半城“藕断丝连”地缝补到一块。 北面半座城又由城郭一分为二。 左上角靠西的一半足足占了全城的四分之一,便是众人口中的皇家内城,寻常人一辈子都不得踏入。靠东的另外一半则被称为“东郭”,建有二十八坊,当中还夹着一座“北市”。 与北城镜像对称,南面半座城也被分为一东一西两半。 右下角那四分之一座都城称为“南郭”,左下角那四分之一座都城称为“西郭”,里面各有几十个坊与一个市。南郭的集市称为“南市”,西郭的集市称为“西市”。 内城乃天子驻跸之所,管制最严格。其次便是东郭,居住在此处的,不是勋贵世族,就是官宦人家,还有千里迢迢赶来都城求学求仕的书生。对比之下,洛水以南的西郭与南郭便显得有些鱼龙混杂。一旦西郭和南郭生有变故,卫戍都城的军队就会立刻封锁洛水上的所有桥梁,保证内城与东郭的安全。 拓跋夔今晚邀请沈盈缺赴宴的地方,就在东郭的“水月听风苑”,想要进去还得乘坐小舢板,走一段水路。 沿途都是富贵大家毗邻洛水修建的别业,还刻意把每处绿植的风格,都装点得截然不同。 前一家是在黄杨中间杂以鸡爪槭,以黄叶配紫花,来夺人眼球;后一家便养出一圈紫叶小檗刺篱,绕以樟树,与之争辉;甚至有的人家干脆不取木本,只以粉花绣线菊、马兰、贯众等堆栽而成茵圃,再置几块爬满扶芳藤与凌霄花的太湖石,在一众苍翠之色中笑傲群雄。 种种名色,各擅胜场,偏偏又连缀成片。 是以船行水上,夹岸的景色都在不断变换,时而妖治妩媚,时而清新脱俗,绝无雷同。此时夕阳尚有余光,给这片景致又染上一层半透亮的酡红,更增添了无限变化,令人目不暇接。 负责接引的胖管事站在船头,得意洋洋地道:“这些还只是宫门外的昏景,若进了内城,更是不得了。任凭你在天下如何腾挪,终究都想到我们洛阳置业,在邙山上择一片吉地安眠。你瞧,这一片白墙乌瓦都是南朝的富商过来置下的私宅。他们在建康城连十里秦淮都不敢冶游,倒是会跑这地方享受。这夜夜笙歌,丝竹绕耳,真真叫人乐不思蜀。” ——这话明显是故意说给他们听,嘲讽他们无能,丢了大片风水宝地的。 沈盈缺不为所动,犹自托着腮帮,凭窗眺望风景。 周时予却气得够呛,靠着指头在袖子底下掐捏小臂,才勉强忍住不和那人吵起来。谁知从船上下来,还有更气的事在等着他—— “什么叫不允许带随从?我们郡主金尊玉贵,每次出门从来都是前呼后拥,奴仆成众的,今日只带我一个,已经是极大的委屈,你们居然还想叫我也叫住,究竟安的什么心?可是不把我大乾的贵人放在眼里?!” 周时予跳脚一顿骂,干瘦的脸颊憋得通红,活像一根快要爆炸的炮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拦在他面前的两个羯人士兵仍旧高高昂着下巴,态度强硬地道:“奉五殿下命,只准一人通过,闲杂人等速速回避,否则就地杖杀!” “你!”周时予气得鼻孔喷火。 胖管事还在旁边掩嘴偷笑,阴阳怪气地挖苦:“登船之前我就说了,殿下只允许郡主一人进苑,公公便是去了,也会被护卫拦下,你偏不听,非要挤上来,现在好了吧。” 周时予火气更盛,甩着拂尘就要给他脑袋来一下。 沈盈缺赶紧道:“算了,人家屋檐下,闹起来我们可讨不到什么好好。还是听他们的,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这如何使得?”周时予抵死不从,“奴婢出门前答应过少主公,要寸步不离地跟着郡主。若是让他知道,奴婢眼睁睁看着您一个人进了拓跋小儿的虎狼窝,什么都没做,少主公非扒了奴婢的皮不可!” “那你就打算眼睁睁看着那朵即将到手的十二因缘莲,就这样飞了吗?”沈盈缺板起面孔。 “这……”周时予挤着脸,一副牙疼的模样。 沈盈缺“噗嗤”一笑,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压声宽慰道:“放心吧,槐序和夷则已经潜入苑内,听候吩咐,一旦有什么不对劲,立马就会现身救我出去。况且我手里还藏有袖/弩,备足了箭矢,腰包里也塞满了邱大夫为我准备的各种毒/粉药丸,足以在关键时刻自救保命。今日一切计划都准备万全,不会有任何闪失。你就安心回去,等我的好消息吧!” 周时予脸上仍有迟疑,可到底扭不过她,拱了拱手,道:“郡主保重。”便一步三回头地随那位胖管事登船离去。 沈盈缺站在岸边,和他挥手告别,等到他身影缩成豆子大小,才理了理衣裳,踅身准备进苑,却不妨前面骤然横来一只手,再次挡住她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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