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很想告诉他,前世的时候,她可是亲眼见证了那所谓天下无敌的皇属大军,如猴子一般,在自个儿的老巢被萧妄戏耍。 但考虑到眼下自己的处境,她还是忍住了,只道:“所以你们就将他们形容成连城璧?保卫你们北朝的无价玉璧?” 拓跋夔点头,“没错。你也可以理解成‘铜墙铁壁’,横竖最开始,祖父就是用那个‘壁’字来形容他们的,只不过传着传着,就传岔了罢了。阿珩现在知道了,可还想要他们?你拿得走吗?” 他戏谑地看着她,“当然,你也可以采取另外一种办法——嫁给我,成为大夏的皇子妃,未来的皇后,照样可以光明正大地得到那道铁壁的护佑。” 沈盈缺心里泛起一阵厌恶,低头朝食案上的那碟炖羊尾抬了抬下巴,语带讥讽地道:“这道菜,是从你们羯人手里传到中原的。最开始因为菜名取得极难听,羊膻味又极重,朝中鲜有人愿意品尝,直到有人推陈出新,想出了去膻的妙法,又假借‘鱼烧尾而跃龙门’之意,给它重新起了个好听又吉祥的名字,这道菜才逐渐盛行开了。以至宫中岁末的年夜饭,都要摆上一道。可我家中从来没吃过,一次也没有,知道为什么吗?” 拓跋夔问:“为何?你家里人食不得羊?” “非也。”沈盈缺否定道,“我父出身行伍,我母四方行医,于吃食上从不会挑拣,便是薯叶蕨根也都吃得。他们正在不喜欢的,只是这道菜的出处罢了。” 拓跋夔眼皮一跳,脸上涌起些许怒色,“你什么意思?” 沈盈缺轻笑,迎着他积威甚重的目光,倨傲地昂起脑袋,不卑不亢道:“就是五殿下理解的那种意思。此菜非我汉家所有,便是装扮成汉家的模样,扮得还有模有样,可到底难掩其胡羯的本质。为了不熏出一身洗也洗不掉的羯膻味,我沈氏一族,断然不会多动一筷!” “啪——” 夜光杯在两人食案中间的空地上砸碎。 拓跋夔拿巾帕无声擦拭着自己指尖沾染的酒液,目光森然,“阿珩现在是越发放肆了。之前在宝库中羞辱我的出身,已是极大的僭越,论罪当诛。我免了你的罪名,不与你计较,已经是格外开恩,你非但不领情,还继续出言羞辱于我,羞辱我大夏圣朝,可是当真以为我能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你的无状?” 沈盈缺歪了下脑袋,蹙着眉,摆出一副思索的模样,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他说的话,可张口的一刻却是道:“羞辱了又如何?五殿下现在还有难不成还有工夫跟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女子计较这些?” 拓跋夔一讶,不懂她为何有此一说。 也似乎就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牧遮不顾他先前警告的“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来这临芳藏池打搅他和郡主”的话,仓皇着脚步,急急忙忙奔进来,“殿下!殿下!大事不妙!” “三殿下不知从哪里听说,您勾结百草堂宗主,意欲拿左黎王留下来的财宝,换取南朝人的信任,借助他们的力量谋权篡位,自立为王,他以您通敌叛国为由,带着一帮人去围堵皇子府,其中还有陛下赐给他的皇属大军。” 跟着牧遮一道冲进来的烛伊听了这话,惊得眼珠都快从眼眶里蹦出来,“这事从何说起?五殿下若真要通敌,为何还要签下那么多海捕文书,去捉拿百草堂的余孽?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牧遮黑着脸,艰涩地张口解释:“三殿下说了,这就是咱们殿下做事的高明之处。用几张海捕文书瞒天过海,让大家都以为殿下和百草堂势不两立,实则暗中早已通了款曲,还拿出了之前殿下在南朝送给晏清郡主的衣裳首饰做证。叫咱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眼下整片东郭已经被他们封锁,清化坊也是只准进,不准出。他还放言说,只要能抓到您,不计生死,统统加官晋爵,赏金万两。” “这怎么可以!”烛伊尖声尖叫,“三殿下是疯了吗?杀了咱们殿下,谁去抵御萧贼,谁去守护大夏?那些劳什子衣裳首饰,咱们都可以解释清楚的。三殿下就不能先冷静下来,听咱们慢慢说吗?” “恐怕他是没打算静下来了。” 拓跋夔阴沉着脸,冷声道,“他因为南阳之败,急着建功立业,为自己找补。好不容易碰上这么大一块肥肉,还是与孤有关的,他如何愿意静下来听孤解释?所以……这也是阿珩给孤准备的巨大惊喜?”他冷冷睨向沈盈缺,“围魏救赵,暗度陈仓,汝父还真是养出了一个好女儿!” “彼此彼此。” 沈盈缺毫不客气地承认下来,朝他施施然行了个礼,“五殿下抓了我的人,又收了我的防身之物,我若再不回敬殿下一点什么,也太对不起殿下对我的‘格外照顾’了。” “你这贱人!”烛伊气得七窍生烟,抽出腰间缠着的软鞭,就要往她身上抽。 却被拓跋夔攥住手,没好气地推到一旁。 “是我之前小瞧你了,人都已经被我完全困住了,居然还能给我找来这么大的麻烦。阿珩,这下我是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你了。” 拓跋夔一步步上前,站在沈盈缺面前,高挑的身形宛如遮天蔽日的巨大幕布,将她完全笼罩。 沈盈缺有种被野兽围困的压抑之感,脚跟下意识就要往后退,不想露怯,还是咬紧牙关,梗起脖子与他正面相对,“那便不用形容了,你我之间,从来只有‘敌我相对,你死我活’八个字,不是吗?” 拓跋夔挑了下眉,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往自己面前带。 沈盈缺吃痛地“咝”了一声,拼命扭动手腕,瞪着他,仍旧不肯服软。 拓跋夔轻声一嗤,松开她,“给孤等着,早晚孤会让你心甘情愿做孤的女人。牧遮。” 牧遮道:“属下在。” “把她带下去,找个地方tຊ关起来,在孤回来之前,谁也不准动她一根汗毛。谁敢违抗,就地格杀。” “那些吃的也一块给她带下去,一个晚上光说话不吃东西,也不怕把自己饿坏了?” 倒是没想过,他自己也是一整个晚上都在陪她说话,一口饭也不曾吃。 * 沈盈缺就这样被他们关了起来。 碍于拓跋夔的吩咐,倒的确没有人敢为难她,可对她的厌恶,还是从他们鄙夷的脸色、讥讽的话语,以及故意给她安排的满是蛇虫鼠蚁的地牢上表现了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害怕她寂寞,牢里头还关了其他人,看模样,还都是汉家子民——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最长的已经白了整个头发,而最小的尚还在母亲怀中嗷嗷待哺。但无一例外,都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遍体鳞伤,一看到有人过来,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连蹦带跳地往角落的阴影里头蹿。看见狱卒们给沈盈缺送进来的满满一桌吃食,又把眼珠子瞪得滚圆,一下一下咽着喉咙,口水都快淌到地上。 沈盈缺索性就把吃食全推给了他们,和他们聊天解闷。 “所以你们都是黄河坝上负责修建堤坝的工匠,被上峰陷害,才被关到这里头的?”沈盈缺问,一边将一杯斟满酒的夜光杯递给一个吃酸枣糕噎到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妻子不住点头道谢,一面喂自家夫婿咽酒,一面锁着眉头,和沈盈缺大倒苦水:“可不就是那群羯人害的?说好了每天十文钱,管吃管住,每顿还有三个馒头,一碗咸菜,和一块肉。结果到了那里才知道,住的就是河边上一块草席,吃的就只有一个馒头,和一小碟咸菜。肉就是一碗肉汤,拿长勺搅半天都捞不出来一块肉末。钱更是到现在都没见到半点影儿。” “女公子你是知道的。这修坝是体力活啊,吃不饱哪里干得动?更何况还要养家糊口呢。俺们几个气不过,拖家带口地找那河上的管事讨说法。谁知那黑心肝的扭头就到五皇子这里,告俺们讹钱,把俺们一股脑儿全都丢这里头来了。” “那五皇子心肠比蛇蝎还毒,有事没事就喜欢拿俺们汉人当牲口来鞭打,这也就罢了,一天天还都不给吃的,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俺这个心……” 她声音逐渐哽咽,背过身去偷偷擦眼角。 她男人听得心如刀割,放下碗低声安慰了她两句,给她塞了一块酸枣糕,接上她的话茬继续骂道:“那帮龟孙就是会装相儿!表面看着跟个人似的,可从来就没干过人事儿!尤其是对俺们这帮汉人,完全就是当畜生来养。要不是俺上有老下有小的走不开,俺早去南边,投奔那什么广陵王,跟他一块打洛阳来了!” “就是。” 这话很快便引来一片强烈的附和,坝工们都举着碗筷,义愤填膺,恨不能现在就出去杀几个羯人解解气。 沈盈缺被他们吓得反倒有些不敢承认自己和萧妄的关系,挠挠腮,宽慰道:“大家莫担心,我的人已经在过来寻我的路上,很快就会找到这间地牢,救大家出去的。” 此言一出,牢房内迎来一片静默。 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最后齐刷刷笑出声。那个被酸枣糕噎到的坝工笑得最厉害,人都趴在了地上,眼泪“哗哗”流了一地。 “这位女公子,不是俺不给你面子,要灭你的威风。这座地牢可是那拓跋家的五皇子按照先秦时候的机关阵法,亲手设计的,莫说是你的手下,就连五皇子自己人,没有得到他的指点,也得迷上一辈子路。有这工夫还是多吃点东西,养足精神,再想怎么活下去吧。” “先秦的机关阵法虽然厉害,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破解之法。我家兄长就是这方面的行家,区区几道连环锁,他闭着眼睛都能解开。” 一个倨傲的少年嗓音从长廊尽头传来。 话音未落,两道鬼魅般轻盈的身影,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地牢的木栈大门前。其中一个还戴着傩神面具,昏暗中瞧,格外狰狞可怕。 坝工们吓得丢了碗筷,尖叫着往角落里缩。 沈盈缺却亮着眼睛,欢喜地迎上去,“你们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夷则拍拍胸脯,骄傲地扬起脑袋,“有小爷我在,自然是一帆风顺,畅行无阻。” 槐序斜他一眼,蹲下来撬锁,嘴里打住道:“行了,没有郡主的神机妙算,你连皇子府的门朝哪边开的都不知道,还能逃到哪儿去?” ——为了确定伽蓝寺那几尊佛像里头是否有装藏,而那装藏又是否是他们一直心心念念在找的十二因缘莲,他们也是费了一番苦心。 从拓跋夔的角度看,他的确是抓住了沈盈缺的左膀右臂,又将她贴身携带的自救之物全都没收干净,可谓彻底折断沈盈缺一行人逃出生天的翅膀。却不知,槐序和夷则的“落网”,本就是今夜计划的一部分。 孟撄宁通晓医道,尤其擅长用食物相生相克之理,伤人于无形。且因着之前为了给拓跋滋布烧鹅和鳊鱼的局,她和洛阳大小集市里的鱼肉果蔬商贩,都打点好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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