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他的确生了一张极漂亮的皮囊。 萧意卿的容貌已属上佳,然他的姿容,却是比萧意卿还要惊艳。长眉深目,雪肤红唇。玄底锦袍上的金色狴犴绣纹,张牙舞爪地从他挺阔的右肩,盘踞到强壮的腰腹,直衬得他身长背挺,矜贵昂扬,即便站在如此荒芜的夜色里,也有种蓬莱仙岛现于沧海之上的绮丽风流。 难怪能把都城那群小女娘迷成那样。 可偏就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却浑身充满肃杀,瞧不出任何活人应有的烟火气,像一缕游离在尘世之外的孤魂。 此刻背对着月光凛然睥睨她,整个人都染上一层黢黑的墨,让人辨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剩那双琥珀色的眼还闪着幽微的光,仿佛猛兽锁定猎物后眯起的竖瞳,锋利又危险。 沈盈缺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萧妄觑着她脚下的动作,扯唇冷笑:“郡主口口声声说感念我今日对你的庇护,得空定要好好报答,可结果呢?郡主到现在连句‘谢谢’,都不曾说与我听,帮我递个衣裳还犹犹豫豫,若非我拦得够快,你怕是已经溜到九霄云外,连面都不予相见,这便是你对恩人的感念之道?” 沈盈缺被呛住,一面惊讶于他对人心的敏锐洞察力,一面又忍不住为自己叫屈。 当真不是她有意推诿,实是今晚这见面场景太过尴尬,别说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她恨不能现在就把这段丢死人脸的记忆从脑海中抹除,这辈子都不要再提起。 “我是很感谢皇叔今日的庇护,也打算好好回报,适才听说皇叔旧疾复发,我还想让百草堂派医士过来给您诊脉,您若不信,可以去问周时予。”沈盈缺愤慨道。 萧妄眸中似有流光淌过,但也仅是片刻tຊ,他便收敛好情绪,继续冷哼:“你既这般关心,为何出宫以后不直接过来寻我?你不是说宫宴一散,就会登门拜访吗?” “我说的是‘改日得空’。” 沈盈缺认认真真跟他抠字眼,这里头差别很大,别想偷换概念。 萧妄却笑,“哦,没空过来找我,倒是有空去逛小秦淮,还特地换了男装。我怕你出事,好心好意派人去接,你还推三阻四的不愿过来,晏清郡主这个‘得空’,一般人还当真消受不起。” 沈盈缺:“……” 不愧是能统一天下的人,一张嘴也跟刀子一样锐不可当。她自诩嘴利,前世被坑害成那样,都不曾在言语上吃过亏,眼下竟也有些招架不住。 好吧,她承认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是在敷衍,也确实没打算亲自登这个门,只想多预备点谢礼,让槐序他们替自己跑一趟。 毕竟选妃宴的风波还没完全过去,瓜田李下,她若和萧妄走得太近,传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她名声虽不怎么好,但还不至于破罐破摔。况且要是影响到自己退婚,岂不得不偿失? 再说了,通常人们说自己“改日得空”,不都至少要等到第二天,哪有当天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往他这里跑的? 也不怕累死拉车的牛! 而且就算自己真没打算践诺,他这怨妇一样的口气又是怎么回事? “好,都是盈缺的不是。我应该一出宫就立马换乘马车,直奔这汤泉行宫,和皇叔道谢。” 沈盈缺忿忿然碎碎念,边说边拱手朝他行了个大礼,站直身又问:“皇叔这下可满意了?” 萧妄冷眼瞧着她,一声不吭,把沈盈缺看得浑身发毛,脑袋下意识矮下几分,想起适才被逼问的委屈,又咬牙梗直脖子道:“皇叔若无事,盈缺就先……” “告辞”二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萧妄就已拂袖打断道:“有事!” 沈盈缺只好站在那里继续和他干瞪眼。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萧妄忽然甩袖而去。 沈盈缺松口气,以为他终于肯放过自己,正打算离开,谁知他又折返回来,停在他适才站过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朝她丢来一样亮闪闪的东西。 沈盈缺愣愣接住,拿起来一看,是一支透雕凤凰花纹样的金笄。 笄身已是精致无双,笄头更是用盘丝工艺,将无数细如蚕线的金丝,扭结成凤凰花的形状,再绕以赤丝上色,镶以玛瑙淬光。持笄之手微动,花瓣便随之轻颤,流淌出一地碎金流赤的光斑,恍若漫山遍野的凤凰花齐齐绽放。 沈盈缺的心骤然收紧。 落凤城有一个传统,每户有女儿的人家,为了让女儿获得神灵庇佑,一生顺遂,都会打造一支凤凰花的发笄,在女儿及笄之时,亲手为她戴上。有条件的人家,甚至还会四处找寻制笄的巧匠,提前好几年就开始准备。 譬如她的阿父。 早在她刚晓事那会儿,他就常抱她坐在自己膝上,念叨等她将来及笄,要如何如何请来全大乾最德高望重的贵妇人为她加笄,到场观礼的宾客又要如何如何显贵,给她预备的礼笄更是早早就描好图样,找好匠人,到处搜罗天材地宝,只差找到满意的红玛瑙,就可以开工。 岂料最后红玛瑙还没找到,落凤城就先叫鲜血浸了个透! 沈盈缺蓦地攥紧发笄,手控制不住微微发颤,白嫩的掌心叫笄身压出紫红色深痕,她也不觉得痛。 还是萧妄上前,从她手里抽走金笄,她才惘然回神。 “所以皇叔今日进宫要给我献的礼,就是这个?你是当真要过来献礼,不是来闹事?” 萧妄冷哂,“区区荀氏,何足以劳吾亲自下山?” 沈盈缺很想提醒他,他口中的“区区荀氏”,是大乾的国母,江左顶级门阀的主家嫡出女,南朝有一半江山都得听她的,但转念一想这人的脾气和他将来会立下的功业,也就乖乖闭了嘴。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这家伙一向倨傲,真想报复荀家,有的是手段和方法,既能让他们痛不欲生,又能给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哪里用得着跟孩童一样跑宫宴上闹事,费力又捞不着好? “那皇叔突然提起回京,也是因为这个?”她又问。 萧妄眸光闪了闪,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令尊曾于我有大恩,他有遗愿未了,我自是要帮他实现。原本去岁年末你过生辰,我就该以此笄亲自为你加礼,岂料林邑国闹出那样的事,耽搁到现在。” 他边说边抬起手,将金笄插入她发中。 舞惯了刀枪的手,忽然改做这些细致的活儿,难免有些笨拙,他却做得格外小心,手不曾触及她肌肤,也不扯动她头发,似是怕吓到她,还刻意放柔了声音。凶神恶煞的狴犴兽趴在他肩头,也跟着收起爪牙,变成一只温驯的猫,亮出白胖的肚皮,“呼噜呼噜”等待她去顺毛。 淡淡药香从他袖笼里飘出,沈盈缺抬头就能看见一片浅白的月光,在他清癯光洁的下颌漾起水一般温柔的春色,喉结微动,颈线优扬。 “当年之事非你之过,那帮羯人既有意于落凤城,即便没有你的生辰做筏,也会另寻时机,躲不掉的。你不是什么扫帚星,也不必自责焦虑,我既授恩于令尊,自是要替他查明真相,报仇雪恨。” “所以你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也不用什么事都想着自己扛,至少还有我,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沈盈缺鼻尖泛酸。 有多少年不曾听过这样的安抚? 连她自己都已经记不清。 似乎从前世那场大劫开始,她人生中的所有真诚与美好,关怀与庇护,就都随着当年那场大火,永远停留在了落凤城逝去的动人岁月中。 天禧帝是个善解人意的长辈,无论为君还是为养父,都不曾责备过她当年的不懂事,亦严令禁止旁人嚼她舌头根,是以这件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几个人知晓。 可每每提及落凤城和那场无妄之灾,他的欲言又止和望向她的沉默眼神,都不比萧意卿今日指着她鼻子的嘲讽让她轻松多少。 荀皇后一向聪慧,从不会直白地在言语上讨要这种既得罪人、又没什么实际利益的便宜,是以在荀皇后宫里,她的身边从来只有褒奖和夸赞,没有半句指责的话,叫她逐渐分不清自己是谁。 可每当她有什么不如荀皇后意的地方,荀皇后便会冒出一句似是而非的敲打,不着痕迹地提醒她—— 是谁自私又骄横,害死了自个儿双亲? 又是谁大度且仁慈,能包容她这样一个满身缺点的罪人? 胡氏倒是对她百依百顺,从无拿捏之意,可孩童的直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祖母并不喜欢她,只是迫于形势才对她好。 她其实很早就感觉出来。 只是一直不愿去相信。 这种烦恼无人可诉,她只跟萧意卿抱怨过,以为他会懂,也会给她想要的庇护,可他听完就只有一句鄙夷的冷哼:“妇人之虑。” 然后便高高在上地搬出一堆“子曰”。 句句不重样,滔滔又不绝。 叫她再也不敢拿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去叨扰他。 久而久之,她便当真觉得是自己的不是,变得越发患得患失,没办法原谅过去那个不懂事的自己,也害怕这些不堪的过往会被人知晓,手里仅剩的这点温暖也会离她而去。 所以就偏激到底吧。 有人宠的孩子才有资格天真烂漫,没人可依靠,就只能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披上利刺,拿起刀枪,管他来者是谁,敢近她身,都要付出代价。这样就没人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压得她喘不过气;也不会再有人敢对她指手画脚,让她坐立不安。 桂媪她们劝她,她视而不见; 天禧帝问她,她也充耳不闻。 只想永远缩在自己筑起的高高围墙里,决然过完一生。 以至于后来利刺披久了,长进皮肉,扎入骨髓,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这些究竟是权宜之下的伪装,还是她本性就是如此。 也快记不得,她也曾享受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曾被人如珠如宝地捧在心尖疼爱。 满心戒备真的很累。 她其实很讨厌一身冷诮,对谁都竖起锋芒;也不喜欢处处与人为敌,害得最后只能在破草败絮中结束一生,还没人在意。 很多时候,她只是想要一句简单的安慰罢了。 沈盈缺闭上了眼。 泪水冲得她脑袋发胀,她咬紧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却还是颤抖着佝偻下腰,蹲在地上抱成一团。 夏风拂过她脸颊,都染上几缕冰凉。 萧妄站在一旁,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默默扯下那件挂在屏风上的兽毛大氅,抖开来,盖在她头上,帮她遮挡出一片独立的小天地。 让她得以放心地像个孩子一tຊ样,肆意宣泄自己的委屈。
第14章 重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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