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道成拳头捏得跟砂锅一样大,咬牙恨恨:“没有!” “查验的博山炉是曹公公拿出来的,查验炉子的人也是王爷举荐的,太子可有从中干预,抑或是亲自经手其中任一环节?” 秋道成额角青筋已然暴涨,狠狠剜了眼旁边缩得跟鹌鹑一样的外甥,扭过头去,不愿再回答半个字。 荀勉之失笑,抱着笏板不紧不慢道:“既然吴兴王殿下已然从‘歹人’手里保住原本的博山炉,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查验过,整个过程太子都未曾插手过半分,大家还有何不满?” “君臣有别,太子贵为储君,行端坐正,为了区区一个臣子之女,被羞辱诋毁至斯,都不曾责怨过一句,已经是仁至义尽,大家还想他怎样?难不成非要让他以清白之身,向一个任性胡来、连自个儿终身大事都能放在嘴边信口开河的小小女娘,磕头赔罪不成?” “征北将军一贯忠义为怀,君国为先,倘若他还在世,难道愿意看到大家为了他的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僭越君上?还是说,在场诸位也想相仿那晏清郡主,罔顾圣宠,挟恩求报?” 细长的狐狸眼幽幽扫过众人。 适才还叉腰挺肚、斗得跟乌眼鸡一样的官员们瞬间都矮了一大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生生压低了头颅。 吴兴王更是抖抖索索缩在玉阶前,大气也不敢出。 也是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事事周密的荀皇后,会留给他这么大一个疏漏;又为何一向不屑在朝堂上与他们起口舌争端的萧意卿,会突然开口,质疑他博山炉的事。 这是在一步步诱导他,帮萧意卿证明清白啊! 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死对头拿出来的证据,更值得信赖的东西? 而又有什么,比让自己的死对头来为自己证明清白,更有说服力? 真不愧是屹立两朝的老狐狸啊,什么事也没做,就轻轻松松借对方的手,让对方溃不成军,原以为自己这回已经稳操胜券,却不想每一步都在他们的算计中,这对舅甥就该千刀万剐! 吴兴王愤愤瞪着萧意卿,双眼几欲喷火。 萧意卿怜悯地瞟了他一眼,出列拱手道:“启禀父皇,昨日宫宴,儿臣的确去过层城观,也的确与那沈家三娘子见过面,这是事实,儿臣无可争辩。但有一事,儿臣可指天起誓——此去层城观,并非是与沈三娘子私会,而是有人假冒儿臣身边的内侍,捎来晏清郡主的口信,让儿臣误以为是郡主有事相寻,这才中了奸计。” “倘若皇兄觉得博山炉里的证据犹有不足,儿臣可唤来昨日为奸人所易容的内侍,与皇兄对峙。也可交出昨日儿臣穿戴的衣物,供梁御医查验,看看上头是否也沾有不洁之物?而那不洁之物,又是否正是梁御医方才验出来的‘迷心散’?”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儿臣不敢说自己有多么光风霁月,但于求娶晏清郡主,和善待功臣遗孤之事上,儿臣敢扪心说一句‘无愧亦无怍’。只要阿珩不弃儿臣,儿臣绝不负她,如有违背,千刀万剐,天地共弃!” 他竖起三指,指天起誓,眼神坚定如山。 众人心头皆惊。 所谓君无戏言,储君亦是如此。太子敢在御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如此毒誓,可见其决心,即便吴兴王还想咬着不放,也不好再张这口。 荀勉之也站出来帮腔:“陛下,既然太子有此决心,陛下索性择日不如撞日,明旨为他二人赐婚。一来,能彰显皇家对功臣的抚恤之情;二来,也能平息外头的闲言碎语,为太子证明清白,还望陛下恩准。诸位同僚这般关切太子的亲事,想来应当也不会反对。” 狐狸眼再次扫来,依旧是言笑晏晏,仿佛当真只是家中长辈在为小辈的亲事操心,然微沉的语调却分明不容置疑。 众臣忙点头如捣蒜,异口同声地夸耀这门亲事真是好真是妙,简直天赐良缘天造地设天上掉下个沈妹妹。便是有那不同意的,也都夹紧嘴巴,瑟瑟不敢多言。 殿内气氛一时间融洽非常,比正旦宫庆还和谐。 吴兴王两排银牙几乎磋出火星子,却又不敢再唱反调,只能满怀希望地望向天禧帝。 然荀勉之又忽然转了声调,感叹起来:“曾几何时,淑妃娘娘也是功臣遗女,其父战功彪炳,其母宽厚仁善,常开粥棚接济流民,便是淑妃娘娘自己,也是为陛下挡箭而落下重伤,致使花信之年,便香消玉殒……” 秋派众人闻言,心头皆“咯噔”了下。 ——荀勉之口中的“淑妃娘娘”,便是萧意卿的生母。其母族为辅佐天禧帝上位,几乎家破人亡,连她自己也为天禧帝丢了一条命。天禧帝因此念她至极,对她留下的独子,也是掏心掏肺地疼爱,只不过后来因萧意卿被荀皇后收养,这才逐渐和他离心。 荀相公这个时候忽然提及此事,无疑是诛心,哪怕天禧帝再不希望晏清郡主嫁入东宫,也不好再说什么。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惯会拿捏人心,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中的。 天禧帝龙颜果然不再似方才看萧意卿时那般紧绷,眼神里甚至还多了几分怀念,揉着膝头长吁短叹道:“就依众卿家所言,拟旨赐……” 然“婚”字还没说出口,殿门外就先传来一声拖长尾音的通报:“晏清郡主至——” 一瞬摄走了殿内所有声音与魂魄。 太极殿重地,天子小朝会,连那些四品以下的官员,都没机会迈入这道殿门,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小女娘,是如何进来的? 还是这么个风口浪尖,怕是来者不善啊…… 众人面面相觑,望向殿外,各有所思。 天禧帝诧异地看向曹惟安,以为他又跟自己隐瞒了什么。熟料曹惟安也是一头雾水,只能一径冲他尴尬地笑。 反倒是自上朝起便一直神色郁郁的萧意卿,眼底骤然多了几分色彩。 倒也没怎么喜出望外,就是忽然间活了过来,像是一幅走笔寥寥的水墨画卷,乍然点上明媚的色彩,疏淡的留白便成了热闹的烟火人间。 等回过神,他已经朝着那道通报声,怔怔走出去大半座殿宇。 然殿门外率先映入他眼帘的,却不是那道叫他一夜辗转难眠的女子倩影,而是一位颀长高挑的青年—— 他头戴赤金冠,发束白玉璜,织金卷云纹的赤红锦袍在晨光中滚烈翻腾,宛如赤浪淘金,即便不曾被坚执锐,亦如熊熊燃烧着亘古烈焰的高岭灯塔,冷峻挺拔,气势昭彰。 正是已经三年不曾上过朝的广陵王,萧妄! 而他身后磨磨蹭蹭挨站过来的,更是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袅娜倩影—— 同样是一身织金卷云纹的赤红衣裳,同样是一副精致无双的皮囊,身段亭亭,楚腰纤纤,明明瞧着弱不禁风,眉眼间横扫而来的锐意却似无形的刀锋,让人在盛夏大暑天也能生生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萧妄的身高刚好高出她一个头,两人并肩站在一块,衣袖交缠,身影相叠,有种说不出的般配,仿佛是天定的姻缘,凭谁也拆不开、散不掉。 萧意卿倏地沉了脸。 天禧帝霍然从龙座上惊起。 连一向处变不惊的荀勉之,也深深皱起眉,十根干瘦的手指在笏板上扣得“咯咯”响。 其余官员更是张口结舌,一动不动,若不是衣袂还在随风飘动,直要叫人以为,这偌大的太极殿不过是一幅不会动的工笔重彩画卷。 沈盈缺无奈地叹了口气。 昨日在宫宴上闹事之时,她便料到今日早朝定然不会安生。不是秋道成出来挑衅,就是吴兴王开口发难。而以这对舅甥脑子里那几斤浸过水的馅料,定然斗不过荀家这群老狐狸。 保不tຊ齐还得把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优势,变成更加糟糕的劣势。 她这才专程起了个大早,赶这场小朝会。 原以为这一路上最棘手的,应该是如何说服宫里的侍卫,为自己放行,却不想还没迈出汤泉行宫的大门,就先被这家伙给缠上了。 扪心自问,对萧妄,她虽不至于像都城里那些小女娘那般痴迷,但也的确有种淡淡的崇拜。 无论是他完成了北定中原的不世伟业,还是冒险翻越重重雪山,救她于水火,她都仰慕不已。 也一直觉得,像他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合该像九重天上的神祇一样,高高供奉于神龛之上,受人敬仰,被人朝拜。尘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跟他挨不上边儿。即便外头常说他冷血冷性,她也觉应当是“太上忘情”那般的清高孤远、不染纤尘。人若不去犯他,他也不会主动去犯人。 直到昨晚真正接触下来,她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这家伙就是单纯的乖张独断,不徇常理。 自己不肯让他插手退婚之事,是怕给他添麻烦,纯纯是一片好心,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莫名其妙发火,把她丢在山崖上,闹得她一整晚都睡不踏实,生怕他夜里突然发疯,把她丢出行宫喝西北风。 原以为凭这家伙的臭脾气,怎么也要跟她冷战个三五日,她还琢磨着等退完婚回来,要不要先去跟他服个软,免得伤了和气,孰料今日一早,他就跟没事人一样花枝招展地站在她院子,非要和她一道下山进宫。 她不同意。 他就扣下她的车驾,不让她走,还给她准备了一套跟他印花相同的衣裙,死活都要她换上。 这又是金又是红的,比婚服还鲜艳,莫说她经历了一世蹉跎,早已不喜这些鲜妍的色彩,便是幼时在落凤城,她也不曾这般穿戴过。 萧妄更是清冷自持,平日衣着不是甲胄,就是素衣玄袍,连个多余的配饰也无,何曾这般招摇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不知今天到底抽了哪门子疯…… 沈盈缺没好气地撇撇嘴,闷声道:“我过来退婚,皇……”瞥见萧妄冷冷睨来的视线,她咳嗽一声,立马改口,“王爷过来干吗?” 萧妄轻哼,抚着袖袍下的一对嵌银丝兽纹白玉铁腕扣,理所当然道:“自然是过来上朝。” “上朝?”沈盈缺满眼不信,上上下下打量他,“既是上朝,为何不穿官服?” 萧妄笑得山河清朗,毫无私心,“因为阿珩穿红衣裳好看。” 沈盈缺:??? 这也能叫理由?她穿红衣裳好不好看,与这家伙穿不穿官服有何干系? 她强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又问:“那适才内侍要报你的大名,你又为何拦着不让?” 总不能说是她郡主的名头,比他亲王的名头更加响亮吧? 这回萧妄倒是没有直接回答,乜斜长目,幽幽睨了眼殿内某个酸气快要掀翻太极殿屋顶的蟒袍身影,高深一笑,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支金笄,当着萧意卿的面,轻柔地插进沈盈缺的发髻上。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5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