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哂笑,“我若真想逃,又何必起这么大早,跑来这里自讨苦吃?套辆快快的马车,躲到城外庄子上,等风头过了再回来继续享受陛下的恩宠,不是更好?” 山羊胡子一噎,心道的确是这么个理,他也不是傻子,看不出她今日行事有多诡异,只不过话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就这么轻易服软,他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出门见人? 于是硬着头皮继续叫嚣:“你少在这里狡辩!药是你下的,人是你骗去的,婚也是你非要退的,太子殿下何辜?此番若不严惩,岂不要叫北边那群蛮子笑话,说我们堂堂大乾朝的太子,竟还不如一个小女娘的裙带亲来得重要?” 说罢他便要跪下再拜,恳请天禧帝降旨。 然沈盈缺却幽幽道:“太子殿下何辜?我承认昨日宫宴上的局是我布的,但我可从未说过,太子殿下与舍妹之间,并无半点私情。” 说罢,她也朝天禧帝拱手再拜,“启禀陛下,宫宴之事的确是臣女行事不当,臣女该当受罚,绝无二话。只是其中内情,还请陛下听完臣女之言,再做决断。” “当年落凤城破,阖城百姓流离失所,臣女也痛失双亲,若非陛下垂怜,臣女安能苟活至今?又如何能与太子殿下结亲?弥天大恩,臣女从不敢忘,更不敢心生怨怼。可就在前几日,臣女偶然得知,早在陛下口头将臣女许配于东宫之前,太子殿下就已然和舍妹私定终身。臣女不愿受此羞辱,亦有心成全有情人,故而生了退婚之意,还请陛下为臣女做主!” 此言一出,殿内立时被此起彼伏的“哎呀”惊呼声淹没。 天禧帝愣在御案后,萧意卿脑袋“嗡嗡”,连最是沉得住气的荀勉之也骤然黑了脸。 山羊胡子厉声大喝:“你少血口喷人,谁不知道太子殿下这些年为你守身如玉,平日和小宫人调笑一句都不曾,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沈盈缺像瞄准靶心一样竖目瞪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太子殿下行事谨慎,所有往来书信皆焚于灯火,不曾留下任何把柄,可舍妹却不是。她不忍心毁掉殿下留给她的墨宝,也怕殿下以后赖账,不肯认她,便是一张字条,她都千宝万贝地珍藏起来,连个折角也无,这积年累月地积攒下来,都快铺满一整张床榻。” 最后半句话,她语气刻意添了几分玩味,惹人遐想无限。 山羊胡子眉梢抽了抽,仍道:“口说无凭,令妹人就在沈家,而你也是沈家人,焉知那些所谓的‘书信’,是不是你寻人仿着太子的笔迹伪造好,再放到令妹房中的?你连给太子投药的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沈盈缺冷笑,“若无确凿证据,我自不会轻易放矢。你们昨日派人上沈家盘问舍妹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发现,她跟前的贴身婢女全都不见了?” 山羊胡子眼皮一跳,很快反应过来:“她们都在你手里?!” 沈盈缺娇娇一笑,“不仅在我手里,眼下还都在西掖门外听候召见。好巧不巧,她们还都随身携带着这些年太子殿下私下里赠予舍妹的礼物。小到香囊首饰,大到铜镜花觚,可谓应有尽有。有些还都是禁中贡品,世间独一无二,若无太子殿下首肯,谁也挪用不得。王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叫她们将东西拿上来,和内廷司的名册比对,看看我究竟有没有冤枉太子殿下!” 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上,每个人的面色变化精彩纷呈。 山羊胡子期期艾艾说不出来话。 天禧帝双眉紧锁,一言不发,以目示意曹惟按照沈盈缺说的去办。 待东西和名册都相继呈上来,当众核对,发现确系东宫之物无疑;那几位婢女被宣上御前,对太子和自家女公子的私下往来也供认不讳,天禧帝脸色越发难看,抬手用力将名册往萧意卿身上一掷,冷笑连连。 “朕竟一点也不知,太子原来这般深情,连朕赏赐给你的生辰礼,都敢轻易转赠他人。” 荀派官员齐齐打了个哆嗦,脑袋缩到笏板后头,不知该如何应对。 沉稳如荀勉之,额头也渗出一层薄汗,心潮起伏间不由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沈盈缺。 几日不见,这丫头是越发厉害了。 当大家都围着那顶博山炉争论里头是否被人动过手脚时,她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承认自己的罪行,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等大家都开始攻讦她的罪状时,她又另辟蹊径,直接从问题的本质入手,将矛头又引回到太子的不轨行径上,让大家哑口无言。 仔细想想也对,博山炉里头到底有没有被人投过媚药,有什么要紧? 萧意卿是不是主动去见沈令宜的,又有什么干系? 她是来退亲的。 只要能证明萧意卿和沈令宜的确早有私情,且定亲后还一直藕断丝连,这门亲事就能退掉。 而宫宴上发生的一切,和今日这场可笑的朝堂辩论,不过都是她用来达到目的的手段—— 荀家势大,又兼手眼通天,她若直接拿着这些证据,到天禧帝面前恳请退亲,只怕连面圣的门都还没摸着,他们的人就已经把所有证据都消灭得一干二净。 而现在闹了这么一出,不仅将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宫宴上,还将秋家也拖了进来,帮她分散他们的精力,让他们无暇去兼顾沈家,这才给了她机会,从沈令宜手上拿到证据,继而再借宫宴之事闹出来的巨大风波,顺利将证据当众提交到天子面前,由他发落。 这事本就是萧意卿理亏在先,天禧帝又是个顶顶不亲荀派的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答应这门亲,迫于荀家压力才不得不点了这个头,眼下现成的把柄落他手里头,他如何还会放过? 呵。 这丫头还真是好心计,居然把所有人都算计了个遍! 想他荀勉之纵横朝堂这么多年,对上盛年时期的嘉祐帝,都未尝落过下风,而今竟然栽在一个小女子手里。 好好好,可真是太好了! 荀勉之愤恨地磨了磨牙,深吸几口大气,才勉强平复心绪。 重新斟酌了下目前的形势,他出列拱手道:“启禀陛下,仅凭几个婢女的一面之词,就给太子殿下定罪,未免太过武断。须知当年武帝的巫蛊之祸,也起于奸佞的毁谤之言,不可不鉴。不如先问问这几位婢女,晏清郡主寻她们过来作证时,是如何同她们说的?是告诉她们‘太子和沈三娘子悖礼失德,请她们为天证道’,还是‘谁肯站出来出告太子和沈三娘子,统统有赏’。御前状告储君可不是小事,能有这番胆量,总得有个说法吧?” 秋派官员心头一沉,皆道“好厉害的诡辩术”,一句话就把矛头又转到了别处—— 以奴告主本就需要莫大的勇气,更何况是在御前,状告的还是太子,一旦失败,说一句“死无葬身之地”都是轻的。那些深受儒家教义熏陶的有志之士,都未必有这等觉悟,敢舍身证道,更何况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婢女? 用屁股想都知道,定是晏清郡主许诺了她们不少好处,才叫她们动了心。 虽是情有可原,但手段终究不光彩。 姓荀的就是看穿了这点,才有意将风向往“收买人证”上引。 只要能证明这些婢女的确受了晏清郡主的利诱,那她们提供的证据也会变得微妙,太子和沈三娘子的事,自也不能妄下定论。再加上荀派那群人的三寸不烂舌,保不齐最后就真成了晏清郡主私自挪用东宫物什,构陷太子。 毕竟她连在皇后生辰宴上给太子投药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几个小婢女被荀勉之一吓,果然都结结巴巴,说不出来话。 荀派官员如闻号角般一拥而上,跟着叫嚣,让沈盈缺先说说自己是如何拿到这些证据的,再来定太子的罪。 有几人话说得还格外难听:“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娘,不在家琢磨日后怎么伺候郎婿,tຊ还一径给人泼脏水,不是天生蠢毒,就是水性杨花,想找个借口另寻高枝。” “这高枝不是挺明显的吗,还用得着猜?” “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只怕又是一个夏姬哦。” ——夏姬乃是春秋时期郑国的一位公主,容貌生得极好,性情却尤为荒/淫,曾三度为后,七嫁人妇,一生不知与多少诸侯大夫暗通过款曲,又不知连累多少人为她无辜丧命,其中还不乏真父子、亲兄弟,号称“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放在祸水里头,也算得上是头号极品。 拿她作比喻,已经是指着鼻子明骂了。 荀派自己人都有些听不下去。 沈盈缺却语气平静道:“诸公对夏姬之事如此念念不忘,莫不是也在暗中惋惜,自己不能成为她的裙下臣?” 那几个烂嚼舌根的官员立时被塞住喉咙,说不出话。 山羊胡子站出来呵斥:“你休要污蔑人!诸位大人不过是在陈述事实,何错之有?倘若你当真问心无愧,就直接告诉大家,你的证据都来得堂堂正正,并无半分威逼利诱之嫌。倘若说不出来,谁又能保证,你不是在包藏祸心,欲行夏姬误国之事?” 沈盈缺乜斜眼睨他,“我是夏姬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不成太子与舍妹私通之事,会因为我个人的品行,而有所改变吗?” “况且陈楚之乱,与夏姬何干?贪图她美色的是男子,为争夺美人而大打出手的也是男子,因己身能力不济而害得国家走向灭亡的更是男子。夏姬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抢夺的猎物,一种胜利者的奖赏,一块案板上的鱼肉,同我一样没有资格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也不曾拥有一支能够足以踏平万里山河的精兵强将,甚至连自己的婚嫁都做不了主。这样的无能之辈,倘若换成男子,和诸公一道同朝为官,诸公恐怕连多余的眼神都不屑分去半个,怎的一变成女子,就立马成了能掌握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难道诸公每年随圣驾出城围猎,因自己骑术不精而跌马摔伤,也要说是那头被你们万箭穿心的鹿,在设计谋害你们吗?” “王大人这番言论,究竟是真心在为太子殿下叫屈,还是单纯觉得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娘,根本没资格为自己说话,即便真有什么天大的委屈,也不配指责经天纬地、才名卓著的太子殿下!” “你!”山羊胡子又一次被堵得哑口无言,梗着脖子不愿服输,“你……你这是在诡辩,简直可笑,可笑至极!” 言辞苍白得连自己人都忍不住朝他翻白眼。 可沈盈缺还真因为这样一句话,颤了颤浓睫,低头惨然一笑,“王大人这话倒是没说错,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山羊胡子一愣,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沈盈缺已收回目光,向上朝天禧帝稽首一礼,“陛下现在总算知道,臣女为何要出此下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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