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叫椒椒,这么能吃辣。” “我不——”郑来仪突然哑口。 “椒椒”这个乳名,从小是被亲近的人叫惯了的, 然而大多数不明实情的人, 第一次总会误把她的“椒”,当做是“娇惯”的“娇”, 或是“骄儿”的“骄”。 到了最后, 她已经习惯了一遍遍地更正。 前世叔山梧第一次得知她的乳名时,便问她:“是‘椒聊之实, 蕃衍盈升’的那个‘椒’?” 那时的郑来仪脸红成三月的春桃, 不仅因为他一下就猜对了字, 也因为他话中若有似无的深意。 但她此刻只是悻悻地闭上了嘴。 从叔山梧的角度,能够清楚地看到郑来仪的侧脸,她此刻蹙着眉头, 烦神的样子再明显不过。 他的视线越过郑来仪,看向世子的席位。方才向李德音献酒的那名胡姬已经坐在了他的身边, 正笑着为主人布菜。世子爷这样的场合显然经历过不少,除了偶尔向郑来仪递来关切的一眼, 其他时候尽是端方自如的主人翁姿态。 叔山梧淡淡移开眼。 舜王与郑国公, 正是叔山寻为自己的目的谋求借力的完美权利组合。他的父亲为他不可说的目的, 需要在二者之间寻找一个支点。 在叔山寻的计划中,所有人都是棋局中的一子, 包括他的儿子——他让叔山柏去接近郑氏,可身份尊贵的世子爷和出身名门的郑四小姐,在任何人眼中都是无比般配的一对。 叔山梧的脸上浮起一丝自嘲的讽笑,再开口时语气如旁观者一般冷静客观。 “今日这样的场合,大家也只是扮演各自角色而已。贵人不必烦心,世子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郑来仪微怔,抬头见李德音正朝自己这里看过来,朝她举了举手中的杯盏。 她意识到叔山梧以为自己吃醋,话中似有为李德音开脱之意,转过头来冷冷看向他:“那么,二公子今日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世子的心腹解语人?” 叔山梧察觉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扬了扬眉:“不敢。” 他一脸无辜的姿态,“——在下不过一局外人,远不及贵人与世子亲厚。” 郑来仪冷笑一声:“二公子真是过谦了。您是舜王请来的座上客,怎好自称局外人。” 叔山梧看了她一瞬,泯然道:“甚么座上客,无非供人差遣罢了。” 郑来仪下意识便想要驳斥他——此间众人,谁不是供人差遣?二公子这话反倒显得野心不小。 正巧这时奉茶的仆人上来,在二人中间隔了一隔,一时刹住了她的锐气。 有节奏的鼓点渐渐停了,鹘族乐师吹起了筚篥,悠扬的曲调带着浓厚的异国风情,让人不由得陶醉其中。 叔山梧目光渐沉,右手随着曲乐在案上轻敲,小指蓦然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他垂眼,是一只莲花盏,碧色青翠欲滴,盏中茶汤微微摇曳。 郑来仪似乎也在曲乐中出神,左手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将仆人刚奉上的一盏解腻的凉茶推到了他的手边。 世子爷知道贵人怕热,特别嘱咐下人从凌阴中直接取出来的凉茶,杯壁上浮着一层沁凉的水珠,被叔山梧的手指碰到,又顺着指纹流到了掌心。 “这……是给我的?” 郑来仪这才发现自己竟将凉茶推到了叔山梧的面前。 叔山梧不饮酒,前世二人难得一起用餐时,她都会亲手为丈夫准备一盏去火解疲的凉茶,用的是自己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方子。 淡竹叶、山芝麻、木蝴蝶和蒲公英,怜惜他吃了太多苦,又添上一味甘草、一味山楂。她会默默地推到叔山梧的手边,看他一口口喝掉,再兴奋地问他味道如何。 “很甜。”他每次都这样回答。 这习惯竟然根深蒂固,重生后也没能从她身体中离开。 “自然不是。” 郑来仪冷着脸将叔山梧面前的茶盏撤了回来,动作幅度太大,深红色的茶汤翻出来泼在她裙摆上,凉意隔着衣料沁到了皮肤。 她皱了皱眉,仰头将剩下的半盏凉茶一饮而尽。而后紧抿着唇,拎着裙摆从席上起身。 叔山梧的视线自远去的背影收回,落在旁边空落落的席案上,莫名有些恍惚。他摇了摇头,视线投向对面。护劼旁边的那名舞姬不知何时也离了席。 他眸色倏然一紧。 - 郑来仪脚步迅速地往内院走,头也不回地对紧跟在身后的紫袖道:“我去换身衣服,你就在这里等我,不必跟着。” 四夷馆内便有女眷换衣的客房。郑来仪脚步不停地踏过棕榈树投下的婆娑树影,走到客房的廊下,推开门要进去,却被吓了一跳。 方才坐在护劼身边的那个舞姬竟然也在这里,正换了一半衣服,看见郑来仪也十分意外,将大敞的衣襟胡乱遮住了胸口。 “小、小姐……婢子无礼,不知道这是贵人换装的地方……” “……没事。” 郑来仪踏进门,转身将门阖上,而后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 席上的无名火已经烟消云散,可她此刻的心却跳得厉害。方才推门时,她分明看见那舞姬将一把寒光闪闪的刀藏进了怀中。 她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第一反应是转身要走,却没这么做。外面是否有她的同伙暂且未知,若是在这舞姬面前表现出任何反常慌乱,或许自己在扭头的瞬间就会命丧当场。 于是她面色平静地进了屋,径直走向房间另一头的屏风背后,唯恐那舞姬看出自己其实已经浑身发抖。 那舞姬继续换着衣服,声音也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婢子失礼,惊扰了贵人,实在是方才跳完舞出了些汗,担心影响客人,所以出来换衣服,没料想进错了地方……” 郑来仪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我皆是客,没有什么分别,不必拘礼——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叫丝雨。” “丝雨……好名字,你是哪里人?” “婢子的家乡,小姐应该没有听说过……是个叫蒲昌海的地方。” 郑来仪心中一动。 蒲昌海曾经是漪兰古国的属地,漪兰被鹘国灭国之后,蒲昌海也被划入鹘国的领地。叔山梧那把造型奇特的匕首,似乎也是来自漪兰。 回想起方才席上丝雨和叔山梧之间的互动,她眸色中寒意加深。 她脑中闪过千百种可能,陡然想起给李德音献酒后便坐在他身边侍奉的另一位舞姬,一时手脚冰凉。她们要做什么?莫非今日是叔山梧有意布置下的鸿门宴? “我换好了。你慢慢来,不着急。” 郑来仪迅速做了决定,快步向外走——必须赶紧报信,让外面的人知道。 她推开门,一条腿刚迈出门槛,一道高大的身影迎面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推回房中,“啪”一声门在身后重重阖上了。 “叔山梧!这里是女宾内院,你要做什么?!” 男人面色冷峻,通身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语气却有几分刻意的轻佻:“在下有话要和姑娘说。” 他一只手紧紧握着郑来仪的手臂,抬眼环顾一圈室内,似是刚发现丝雨也在这里,冲着她冷冷道:“出去,不要打搅我和郑小姐说话。”语气中十足警告意味。 “不行,她不能出去。” 叔山梧眸光微眯。 郑来仪抬眼与他沉着对视:“——女子名节事重,你我孤男寡女独处室内,有违大防。她就留在这里,现在请你出去。” “否则,我要喊人了。” 叔山梧垂眼看着郑来仪,眸色锐利了几分。 一室严阵的静寂中,那叫丝雨的舞姬突然幽幽地开口:“难怪公子不愿接受丝雨,原来是早已心有所属。” 叔山梧皱眉看向说话的人,语气沉冷了不少:“中原与鹘国水土迥异,你待不惯的,还是早些回去吧。” “既然三王子带婢子来,婢子便没有回去的道理。”丝雨的声音依旧温柔,却莫名阴鸷。 叔山梧闭了闭眼,似在忍耐,而后脱口说了句什么,用的是鹘族语言。丝雨冷笑了一声,缓缓回应了一句。 叔山梧的面色立时难看。 “叔山梧,你以为还能再骗我一回么?” 叔山梧箍着郑来仪,闻言神色一怔。他垂眸看向面前的人,那眼神让他一时觉得熟悉。 却又无比陌生。 郑来仪知道自己此刻身处劣势,绝非这二人对手。但外面有世子的近卫,还有青州的守备军,纵然叔山梧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纵使身死,也要捅破此间的阴谋,让世人看看他叔山梧勾结外患,作乱中原的狼子野心。 想到叔山氏的真正面目暴露于人前,被处凌迟、诛九族,永无翻身之日,她便觉得血淋淋地痛快。血液一时全部涌向头顶,郑来仪一字一顿:“我知道她是奸细。” 叔山梧眸色顿深,朝着她逼近一步,不动声色地变换脚下方位,将郑来仪和丝雨隔开。 “姑娘似乎有误会,这胡姬怎么可能是奸细?的确是我有话要对你说,外人在此,不大方便。” 郑来仪看着他俊朗惑人的眉眼,饶是此时此地,依旧姿态镇静风度翩翩,可惜她已经不可能再那么轻易地为此而心折。 她抱起手臂,下颌微扬。 “你要说什么?我听着。”
第25章 叔山梧歪倒在一脸惶惑的贵人怀中 叔山梧一怔, 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听郑来仪低低冷笑出声,“我不会再把你看错了, 叔山梧。” 她后背抵在门上, 眼神全然无惧。 “你与奸细里应外合意图作乱,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叔山梧眉头拧起,紧箍着郑来仪的手松了几分,却被她猛地欺近, 反手揪住自己深色的袍服衣领, “来啊,你可以现在杀了我, 让世人知道你们的真面目, 要么,我就——” 话音戛然而止, 郑来仪毫无预警地扭过头, 要冲门外高声大喊, 却被男人更快一步地捂住了嘴。 郑来仪发了狠,一口咬在叔山梧的虎口,顿时尝到一股腥甜。 叔山梧眸色益深, 手上力道却没松,死死地抵住了郑来仪的嘴。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进她的眼睛, 里面的敌意和狠戾明晃晃的,似乎积怨已久。 他被咬破的伤口汩汩冒着血, 一大半流进郑来仪的口中进了咽喉, 她被呛了一下, 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门外传来紫袖担忧的声音:“小姐,您还在里面么?方才我看见似乎有男人进去了……” 丝雨的眼中杀机顿现, 一只手探进袖口。 郑来仪被叔山梧牢牢控制着,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在这里!快、快来人!!” 丝雨咬牙向二人疾冲过来,手中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郑来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却听叔山梧一声闷哼。她重又睁开眼,叔山梧深邃的五官近在咫尺,眉眼间痛楚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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