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真不知道该夸他冰雪聪明,还是愚不可及。 玄负雪朝他甜甜一笑,十分乖巧, 然后婉拒了他的过夜邀请。 然后又被凛迟婉拒了她的婉拒。 * 夜半时分,烛火绰绰, 阎罗殿内燃着氤氲龙涎香,绣帐鸳衾,光雾浮动,色色暧昧。 玄负雪生无可恋地托着腮,坐在小板凳上,两眼发直地盯着半垂的帷幔。 男人斜倚着床头,长袍半敞,露出紧实蜜色的线条,直肩阔背,紧致窄腰,胸口处一条半结痂的伤口,皮肉外卷,血肉狰狞。 他没让人来上药,只是自己掂着药粉往上撒,雪白粉末顷刻之间被染成粉红色,玄负雪看得都直皱眉,可真正忍受痛楚的人却一声不吭。 上好药,简单利索地包扎完毕,凛迟鬓角出了微微一层汗,眉尾坠着点晕开的红,更衬得眉目粲然,如画皮艳鬼。 玄负雪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忍受不了寂静,主动开口:“尊上右眼尾的伤,是怎么来的?” 她第一次见他时便注意到了这道伤疤,长得不偏不倚好位置,粗粗一看宛如有人提笔在他眼尾添画了一抹晕开胭脂,离得近了才看出是一道边缘不规则的陈年暗伤。 从前玄负雪无心关注这人,只猜测大概是他在雪原同野犬厮混时被那个凶性猛兽咬了一口或是划了一下,可今晚盯着他看久了,瞧得仔细了,才发觉似乎并非如此。 “不知。”凛迟抬手抚上自己额角的伤痕,“只知道不是在孤来酆都后所伤。” 玄负雪道了声“哦”,又换了只手托腮:“尊上现在失忆之症严重么?到底那些能记起来,那些不能?” “基本琐事,衣食住行,持剑运法,孤凭借本能都能做。只是有关周围人或事,记不清了。” 玄负雪叹了口气,心想这回可真是接了个大活:“我自然竭尽所能,同尊上说从前的事,只是尊上也不要太过指望,你我从前的关系......呃,实话实说,并不亲近。” 凛迟没什么大表情,低低“嗯”了一声。 接着,她一边思索着,慢慢同他讲了些当初如何在雪原上遇见他和那帮野犬,还有二师兄将他带回见孤峰却半途又被凛天极截了胡,将人拐去了白鹭洲。 正说到凛迟去白鹭洲的第二年,又是凛家连办春读,玄负雪的病也痊愈了,准备启程往白鹭洲,时隔一年又要见到这人,殿外忽地响起了宫侍的恭声: “尊上,到服药的时辰了。” 得了应允,宫侍托着药碗端上来,见玄负雪也在此,以为夫人是来看望服侍,便从善如流地将药碗直接递到了她手里。 玄负雪:...... 手里的药碗放也不是,拿也不是,她皱着鼻子,嗅到那乌漆嘛黑药汤里刺鼻的冲味,险些干呕。 凛迟就在一边凉凉道:“你若真敢吐在孤的药里,孤立刻让人将你拖出去喂魔兽。” ......可恶! 好不容易咽下不适,玄负雪拿汤勺仔细吹凉了,塞到他唇边,就这样慢慢服侍他把药喝完了,那药苦味冲天,也没见他眨一下眼睛或者皱一根眉毛。 只是她从来没干过服侍人的活——笑话,从前在见孤峰上谁敢让三师姐伺候人?她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惯常都是别人呵护照料她的份。 想起从前的好日子,再对比如今境况,开口时声音就不自觉带了酸气:“尊上可真是好福气,居然能让我伺候您。” 凛迟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她不稳的手腕,以及被溅出的药汁,洇湿大片的衣襟,轻轻哼笑了一声。 反正玄负雪脸皮不薄,也不在意,随手拿了帕子在他胸口摁几下,凛迟才实在忍不住,夺过帕子,自己擦干净了。 喝过了药,灵药的药性起得很快,没多时,凛迟薄薄眼皮就耷拉下来,像头被困意侵扰的猛兽,虽然打着盹,但眯起的凤眸中仍有精光。 玄负雪也累,讲故事讲得她口干舌燥,偏偏又不能走,凛迟这家伙不知有什么毛病,自从答应帮他找回记忆之后就死活不肯放人,走到哪都得带着她,恨不得把她缩小了揣进兜里。 月光白晃晃的,透过半开的纱窗,窗外微风习习,吹响一树碧影,绿叶婆娑,温柔舒展。 少女一身素白纱衣,轻巧婀娜,粉面桃腮,恰如窗外盛放的迎春花苞,素手托着粉靥,小鸟啄米一般脑袋一点一点。 差一点就要闭眼睡着了,手背却被人拍了一下。 玄负雪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晃神中似乎瞥见眼前人的勾起的嘴角正放下去,再一眨眼,又恢复成凛迟冷淡不近人情的模样。 “孤睡不着,你讲点什么。” 玄负雪大喇喇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声音都软软的:“讲什么?” “自己想。” “要不睡前故事?呃,你听过小和尚念经么?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小和尚。小和尚问老和尚,能不能给我讲个故事呀?老和尚说好,你仔细听着——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话没说完,手背又被拍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但她皮肤细嫩,还是起了红痕。 玄负雪嘴角一挂,因为睡意未散,难得也提不起力气同他争执吵骂,只是道:“那你要听什么?” 听她又连尊上都懒得称了,凛迟轻哼一声,淡声道:“讲些我不知道的。” “有关你的事,就可以。” 玄负雪打了个哈欠,一双星眸半闭半睁,懒洋洋道:“我的事?那可多了,你想听哪一件?是我三岁便能背诵百家姓,五岁开蒙引气入体,七岁握弓射出第一枚灵箭......” 说着,她哼哼笑了两声,瞌睡虫都一扫而空,给自己下了个定论:“若不是先天带疾,我怎么着也该是个惊艳绝世的天之骄女!” 反正不会比凛迟那家伙差! 凛迟只是安静,看着她如开屏孔雀一般炫耀自己华丽的羽毛,面无表情:“见孤峰上下都以苍为姓,为何独独你姓玄?” “我本来便姓玄呗,师父收我为徒的时候,我生母尚在,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改姓归苍,我师父也不是在意这些虚名的人,便允了让我以原姓归宗。” “......尚在?” “嗯。好像我才三四岁罢,她便病逝了。我大师兄比我大七八岁,那时已经有了印象,说她是个同我一样病恹恹的病根子,常年卧病在床,来了见孤峰探亲,结果没待半载就病逝了,留下我一个。我师父见我孤苦伶仃,又怜我有早夭之相,就破例收我为关门弟子咯。” 她说起这些时,口舌流利,全然不见悲意,其实记忆之中,女人温柔和美的苍白面容已经模糊,也许她曾以温热柔软的手掌抚过她的额头,也曾在她蹒跚学步不慎跌倒时将她牢牢抱起,或是尚在牙牙学语时轻声教她唤声娘亲。 娘亲,已经是再陌生不过的字眼了。 既是陌生人,自然也谈不上怀念或悲情。 玄负雪耸了耸肩,只道:“你倒也不必多想,虽然我自幼失亲,但师门上下师父、师兄弟姐妹们待我都极好,从未受过什么苦楚。” 讲到这里,她暗搓搓地瞄了凛迟一眼。 多多少少她有些坏心眼,故意刺了他一下,这人无父无母被扔在冰天雪地里,被野狗母乳喂养长大,非要论说起来,可比她可怜多了。 凛迟却浑然未觉她这些小心思一般,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过会才道:“师父,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玄负雪被他绕晕了,“师父就是师父啊。对了,你被天极师祖看中,他也收了你当弟子,行过拜师礼,喝了弟子茶,他便是你师父。” “不过,天极师祖比我师父都大一辈,我见了他老人家也得恭恭敬敬喊一声师祖爷爷,你成了他的小弟子,若是论起辈分来,我岂不是得唤你一声小师叔?!” 第029章 束发 怎么冤家还凭空长了一层辈分?再接下去岂不是要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玄负雪登时像吃了黄连一般脸色难看。 凛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是喊尊上?” “......哦, 也对。” 他如今都叛出仙门了,还纠结这些仙门内的排资论辈又有何意义。 其实当初天极师祖对他应该很好罢,不计较他的出身, 视若亲子一般抚养教育,连远在北境的玄负雪都听说传闻, 凛天极有改立凛迟为下一任凛家家主。 为此她还坐立不安, 担心有朝一日凛迟飞黄腾达了, 掉过头来报复他们这些曾经与他作对的小喽啰,几次三番跑去缠问二师兄,得到泄露出来的口风竟是真有其事, 连册立大典都预备好了。 结果为大典准备的隆重仪仗一丁点没用上,她就在见孤峰后山撞见凛迟入魔。 说到底,他为什么放着大好前程不要, 以麒麟子之身入魔?又自己孤零零地跑到酆都这蛮荒之地来,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凛迟......?” 就算她问出口了, 他估计也只会冷冰冰硬邦邦地砸下一句“不记得了”。 还有, 最近从青儿口中听来,如今仙门正围攻酆都, 此战已经伤亡巨大, 已经是强弩之末, 双方都已经逼近了极限, 不出三日, 要么酆都城破,凛迟被俘。 要么,仙门联军再次败退, 只是这一次会是伤及根本,仙门中出类拔萃的年轻一代听说几乎都折在了战场上, 幸存者九死一生,心神动荡,在瘴气深重的酆都本就容易被勾起心魔,即使回去了,恐怕也得经过好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才能恢复元气。 就是不知,若是仙门当真战败,在仙门休养的这几年内,凛迟又会如何做? 是否会放任手下魔物,释放天性,令世间再次蒙难? 玄负雪的指尖蠢蠢欲动,小拇指尾勾着藏在袖口里的毒瓶。 眼前男人侧躺着,呼吸缓长而清浅。 她又轻声唤了一声“凛迟”。 无人回应。 他睡着了。 玄负雪的心脏猛跳到了嗓子眼。 知晓尊上要同自家夫人过夜,现下阎罗殿内空旷无人,侍从们都离开了。酆都内四季不分明,除了晨昏之外不知春秋,始终是有些微凉的寒气,窗外月光正盛,却也清凌凌的没有温度,无声地树影晃动,浮动于床幔之上。 若是能在此直接杀了他,酆都定会不攻自破,趁着宫内一片混乱,她也可趁机卷铺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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