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心脏跳得愈响。 被一剑穿心时的痛楚不甘,二师兄往日板着脸却温和的口吻,见孤峰上欢声笑语如今却被夺走的岁月...... 鬼使神差,她伸出手指,掌心湿汗,几乎要握不住光滑的瓶身,就在颤抖的瓶口即将碰上男人薄唇的一刻,手下人忽地蹙眉。 玄负雪烫着一般缩回手,惊魂未定,才发现自己的手肘不小心戳到了他左胸上的剑伤。 那还是替她挡下刺客的一剑。 虽说,原本刺客便是要杀他,玄负雪本就是被无辜卷进受到牵扯,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因着要躺下的缘故,他并未束发,一头青丝披散,偶尔几缕粘在苍白的脸颊,又是灵府受损,又是日煎夜熬处理军务,还受了当胸一剑,再铁打的人也显出了疲态,凛迟的唇角有些干裂,颜色惨淡。 竟然,有些可怜。 玄负雪狠狠拧眉,又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清醒一点!他可是执掌整个酆都恶鬼的大魔头!轮不到她来可怜他! 啪啪—— 拍脸的声音太响,惊动了熟睡中的魔头,凛迟眯起一双凤眸,眼里聚利光,冷冷地朝她射过来。 玄负雪顿时打了个寒噤,慌不择路地胡乱抓起落在枕边的发带,遮掩住指尖毒药瓶:“尊上休息好了么?我,我帮您通发。” 男人的嗓音带着刚睡醒特有的低沉沙哑:“今天这么殷勤?” 玄负雪扯嘴角,乖巧地凑过去,想拢起那一头青瀑,却无甚经验,左支右绌险些把发带绕到了他的脖颈上。 凛迟:...... 他这下清醒了,不悦道:“你是打算勒死孤?” 玄负雪唯唯诺诺:“倒也不是。” 凛迟眯眼:“那就是打算气死孤。” 玄负雪:...... 凛迟看了她一会,忽地又勾唇,反手握住她纤细的十指,掌心干燥温热,还带着薄薄老茧和虬结伤疤,缓缓摩挲洁白如玉的手背:“其实也不必,一会还要折腾,束发也会再散......” 玄负雪烫手山芋一样丢开他的手,不出意外撞见他眼底藏不住的得意和戏谑。 这狗男人! 玄负雪冰着小脸,豁然起身:“尊上若是没事,我也请回殿了。” 再同他纠缠下去,怕是要短寿十年! 长裙逶迤拖地,窸窸窣窣的轻响之中,她分明还听见身后人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笑。 玄负雪恼得深呼吸了一口气。 不知怎的,忽地又想起来,从前凛迟从未如此逗过她,现下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上位者的威严,阴晴不定的性子,生杀予夺的肆意——一切都与她记忆之中的沉默寡言少年判若两人。 十八年沧海桑田,岁月弹指一挥间,白云苍狗之下故人易变。 玄负雪走出阎罗殿,被屋外惨白的月光照耀,抬眼一望墨蓝夜幕,堆云如絮,分明是极其清爽的好天气,可她的心情却沉重,惘然若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不经意再次想起了旧时。 其实方才她话说到一半,正是去春读时再见到凛迟的事情。 * 白鹭洲地处偏东临海,海峰湿润,常年春暖花开,当地凡民也多以出海寻海货捕鱼为生,兼之种养花卉,每到赶集时分,便有来自五湖四海八方游商聚集,或购花买鱼,或寻觅海中珍宝,不一而足,处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更因为凛家盛名远扬的缘故,无数向往仙门的散修凡人都会聚集到白鹭洲上,叩拜仙府,希冀自己能撞上大运,被某个长老看重,收为自家弟子。 这是他们最后的指望,四大仙门之内,只有凛家还坚持着旧有的传统,每逢七数开放仙府大门,允许凡人登阶试炼,心志坚定能登完万阶者,凛家便会收入门中。 只可惜试炼艰难,从开仙府以来至今,能通过者寥寥无几。 玄负雪从灵船上下来,两只脚都软得如软脚虾一般,摇摇摆摆站不稳,还是一旁的乌行止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将她重新摁回轮椅里。 少年言笑晏晏,口吻自如亲昵:“负雪妹妹何必逞强?左右几步路,让我推着你走不好么?” 玄负雪头晕眼花,连眼前人身上的金蛇家纹都仿佛活了过来,弯弯绕绕地扭动晃绕。 她咬紧牙关,忍着腹内翻江倒海的不适——见孤峰上少有水泽,她第一次坐船,自北境顺流而下绕行千寻云岭,再一路往东,足足半月,居然晕船了。 仙家弟子本可以御剑而行,只是这回来春读弟子众多,顺道还去接了乌家一行人,路途也远,是以苍以朗拍板,让小弟子们都乘坐门派内的灵舟前来。 玄负雪脸上青了又白,缓了好一会,才没精打采道:“在船上坐了大半月了,再坐下去只怕两瓣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 “堂堂女儿家,污言秽语,成何体统!”苍未名正好率领一队弟子沿梯而下,撞见玄负雪落语,很不悦地板起脸,训了她一句。 玄负雪:......又我? 乌行止则笑眯眯地迎上去:“二师兄......” 苍未名一脸肃然:“行止兄不必如此叫我,你我虽为友派,但终究并非同门,称呼远近不可乱。你还是叫我未名便可。” 乌行止依旧笑嘻嘻的,同他并肩而行:“这怎么行,负雪妹妹的师兄也就是我的师兄,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玄负雪实在听不下去,当机立断大喝一声:“快看,好美的娘子!” 乌行止立刻仿佛嗅到了肉味的野狼一般,猛地掉头,面上红光四射:“哪里?” “你姑奶奶这里!”一道脆生生的呵斥,紧接着一条长鞭“噼啪”,离火携带炽热,毫不留情地砸在了乌行止的手臂上,烫得他嗷嗷一声惨叫。 乌明珠依旧一身如火艳红短裙,下边白喇喇两条长腿,蹬着黑蛇小皮靴,长发梳成小辫,头上玉钗金钿一个不少,耳畔还挂了同乌行止身上如出一辙的金蛇耳环,嘶嘶吐信,同它主人一样嚣张跋扈。 千寻云岭地处南疆,当地多有异族风情,又善蛊毒医术,是以衣着穿戴上都与寻常修士不同。现下同一身青袍的见孤峰一行弟子站在一块,更显得她如鹤立鸡群。 乌行止一见自家亲妹妹这般怒气冲冲形态,立时收了哀嚎,腆着脸又凑过去:“明珠妹妹,又是哪个惹你生气了?” “不就是哥哥你!”乌明珠单手叉腰,另一只上手就拧他耳朵,“从上船以来你就天天往隔壁舱跑——你到底是哪家的?” 乌行止疼得面目扭曲,一双桃花眼里泛起波光,却还是好脾气地赔笑:“你家我家,何必分那么清楚?反正到最后都是一家嘛,哈哈。” “谁同他们是一家!” 玄负雪无奈地耸肩,刚想掉过头找自家二师兄求共识,苍未名却恍若未觉一般,径自带着一群弟子先去开路了。 他身为一派之首,自然要先往凛家拜访。 至于玄负雪,就是无事一身轻了。 扔下背后吵吵闹闹的乌家兄妹,她推着轮椅,新奇又雀跃地穿行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之中,闹市喧嚣,红尘浮动,隔着车水马龙,忽然瞧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 少年一身白色常服,腰间佩剑朴素,金冠高束,只看端正挺拔的背影,也能令人暗道一句丰神俊朗,翩翩少年。 等他转过脸来,玄负雪微微扬眉。 这不是凛迟么! 第030章 魔尊 冥冥之中似有所感, 少年抬眸,目光如电,直直朝她射来。 “瞧一瞧, 看一看,上好的胭脂水粉, 女儿家肯定都喜欢!” “馒头!包子!刚蒸好的烧麦, 皮薄肉多, 不好吃不要钱嘞!” “哥哥姐姐,想买花吗?刚采的白玉兰,又香又漂亮, 新鲜得很呢!你看上面还挂着露水......” 商贩高声吆喝、叫卖,穿行其中的马车蹄哒哒作响,行客讨价还价, 或游人嬉笑闲聊,杂声交织, 此起彼伏。 声音之中, 混杂着食物的面麦香,梳头油的桂花香, 清淡幽静的玉兰花静静盛放, 无数感官刺激。 隔着车尘滚滚, 人流如织, 玄负雪对上他的视线。 一年多未见, 他似乎比从前长高了些许,身量也抽条,素白雅致的长袍下更显得清瘦, 如清风朗月,只是眉眼依旧很深, 唇色浅淡,初遇时的煞气阴郁几乎在他身上找不见踪迹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玄负雪心道果真不错,没想到从前在雪地里打滚、一嘴狗毛的家伙换上了凛家的弟子制服,看起来也是人模人样。 凛迟也瞧见她了,似乎微微一怔,旋即抿了一下唇。他双手都不得闲,怀里抱着大包小包纸袋,身边还跟着另一个凛家弟子,估计是接了师门任务,出来采买。 玄负雪分心瞄了一眼他身边的弟子,摇头暗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同款同式的衣裳,怎么偏偏穿在他身上就愣是能好看这么多? 再移回眼,却只见到凛迟的背影——他居然一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这么转身走了。 玄负雪眨巴眼睛,悻悻一撇嘴:没良心的狗崽子,果然狼心狗肺! 她可以不主动同他打招呼,可也不想就这么被人直接当空气忽视! “负雪妹妹你在这,可让我好找。” 人未到声先至,玄负雪一回头,差点被眼前出现的蒙面汉吓一大跳:“大哥你谁?!” 蒙面汗巾之上的潋滟桃花眼一眨,压低声音:“我呀,乌行止。” 又带了几分委屈:“负雪妹妹好狠的冷心,才一会没见就认不出我了。” 玄负雪直接上手扯他的蒙布:“朗朗乾坤,你打扮成这鬼样子做什么?” 乌行止手忙脚乱地阻拦,冲她比个噤声手势:“快别提了,等会明珠过来又不得安宁!” 两人正掰扯间,远远一道灿烈如火的身影出现在街道尽头。 乌明珠满脸怒容,一手执离火鞭,一边盛气凌人地指使几个乌家家仆挨家挨户地找人。 “不好!” 乌行止脸色煞白,推着玄负雪的轮椅转身就走,还嫌不够快,干脆扔了个缩地术,直接匿进了法阵中。 玄负雪坐山观虎斗,抱着胳膊还有闲心调侃:“诶诶诶,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解决啊,连累我这个无辜路人算什么?” “哎哟我的姑奶奶快别说了。”乌行止一个脑袋都快涨成两个大,想伸手捂住她的嘴又舍不下心,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那表妹的性子,唉,不找点不痛快,她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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