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腕练过一张纸,周稚宁又取过一张预备继续,窗子处却被人丢来一颗雪粒。 砰—— “简斋!别练了,钱县令带着百姓在街头鞭春牛呢。”窗外有人笑着叫她,“我们都去了,就差你一个人了,快些出来。” 周稚宁推开纸窗朝外看。 雪地里,艳阳高照,几个少年人拢着袖子站在一处,笑语吟吟,风流灵秀。 为首的一个穿一身鸦青暗纹番花锦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正是周明承,方才就是他拿石子砸的周稚宁的窗户。 旁边站着的是唐衔青,穿着宝蓝色素面湖杭夹袍,鬓若刀裁,眉眼俊美,别一样的风流俊美。 再旁边是几个周稚宁不熟悉的同窗。 周稚宁走出去,迎着艳阳和雪光,影子清瘦修长,她身上的深蓝素面锦缎袍仿佛流动着金光,面容更显清雅俊秀。 几个人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周明承眼眸深黑,似要说些什么,唐衔青却抢先他一步走到周稚宁身边与她见礼。 “在下唐衔青,字有为。”唐衔青笑的很亲善。 周稚宁对他不熟悉,朝他点点头,只报了自己的名字:“周稚宁。” 唐衔青却也不在意,反而干脆就站在她身边,笑呵呵地跟着她一同往外走。 本来每次都是周明承与周稚宁并肩,但这回唐衔青抢了周明承的位置,伴在周稚宁身边说笑,周明承身边的位子空下来,自然而然的就有其他人补上去想和周明承聊天。 周明承对外一直是温文尔雅的形象,有人与他搭话,他也不会因为对方身份不高而显得不耐烦,风度翩翩,很有君子做派。 只是偶尔他瞥见身后周稚宁与唐衔青二人,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暗色。 * 到街面上的时候,街面四处都挂满了红绸,彩缎千条,瑞气万千。 一头青皮水牛头戴红花,被人牵着站在街道中央,两只硕大的牛角仿佛是黑金做成似的,古朴有力,暗暗放有华光,想是被牵来之前早有人用桐油替水牛擦拭过牛角。 在青皮水牛旁边则另站着一人,装扮奇特,头顶花环,面覆傩神面具,青面獠牙,赤金朱砂,浓墨重彩。明明是三九天气,那人却身着一件草衣,下蹬一双操履,手中执着一条牛鞭,叉腰昂首,目光炯炯。 其后更有敲锣打鼓、奏笛、唱喏者若干,各个也是相同的傩神面具,身上却穿着圆领灰色素面长袍,袖摆宽大异常,迎风而动,显出几分仙风道骨。 周稚宁心里有几分奇异。 早在前世她做研究的时候,就偶然涉猎过古代春节风俗,鞭春牛就是其中一条,通常是象征春耕开始,以示丰兆,策励农耕。 《周礼·月令》就曾有言:“出土牛以送寒气。” 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任凭古书典籍上记载的再惟妙惟肖,也不如自己亲眼目睹来的真切。 此时,天边微暗,小雪飘至。 有人敲锣一声:“哐当——” 唱喏者清亮浑厚嗓音随之而至:“时辰到,肃静!” 周围方才还发出吵闹之意的百姓们立即静声,以一种崇仰、尊敬的目光看向手持牛鞭之人。 手持牛鞭之人则在众目期盼之下踩着奇特的步伐绕到青皮水牛后面,手上长鞭一扬,在半空中打出一声清响,同时唱道:“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却带有一种奇特的魅力,里面蕴含着浓郁的生命力,像是从土地里萌发出来的勃勃生机。 唱声起,鼓、钵、笛、二胡之类的乐声也是紧随而至。 “自古幼年,今适南亩,或耘或耔。” “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土。” 执鞭人脚尖一点,右手高高扬起,身子后仰,下腰竟然过半! 眼见他就要跌落在地,执鞭人却腰身一扭,半空旋了个大周天,潇洒一蹬,立即又重回方才身形,与此同时,他手中神鞭狠狠落下: “啪——!” 鞭子抽在青皮水牛身上发出一声脆响,青皮水牛登时吃痛,大哞一声,撒开了四只蹄子就朝前冲去。 这一冲,仿佛是按到了什么开关。方才还噤若寒蝉的人们此刻犹如沸水滚入油锅,轰然炸开声响! 随即鼓点声、敲钵声、吹笛声越急,执鞭人舞步越快,如急促雨点骤然砸在大地,令人目不暇接。 唱喏者宽袍高举,唱:“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哟——” 百姓们同举双臂,以敬神明,和:“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嘿哟——” 唱喏者宽袍挥舞,仿佛空中飒飒鼓动的一面旗胜:“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哟——” 百姓们同时朝天鼓动三声手:“曾孙来止,以其妇子嘿哟——” 唱喏者点眉心以叩地面,手心抹土:“曾孙之稼,如茨如梁哟——” 百姓整齐跺脚:“曾孙之庾,如坁如京嘿哟——” 一声唱叠着一声唱,连绵不绝,笼罩四野,执鞭人沙哑唱声与百姓的声音连成一片,像寒风季节京城上林湖的潮水。 周稚宁挤在百姓之中随之祭祀拜神,高举双手唱喏。 飞雪渐急,人气震震,福气延绵,每个人眼角眉梢的敬意和喜意似乎都沾染上了她自己。 唐衔青虽然也是第一次见民间鞭春牛,但他兴致并没有周稚宁那样高。他想同周稚宁说话,但正要凑上去,方才还整齐的百姓队伍却如流水一般轰然散开了。 所有的百姓都去追赶那青皮水牛了。 这亦是习俗,在唱完祭祀歌之后,谁能第一个鞭在青牛身上,谁就能“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整条街的人都加入了围堵青牛的狂欢,吓的青牛四蹄乱飞,到处疯蹿。 唐衔青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多说,人就和周稚宁分散了。 周明承注意到这一点,立即扭身拨开人群想往周稚宁身边走,然而一个晃眼的功夫,等他再确定周稚宁方位时,周稚宁的身影就已经在原地消失了。 看着在人群里艰难前行,也在努力寻找周稚宁的唐衔青,周明承终于将目光一沉,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阴鸷来。
第13章 口是心非 程普搞不明白他家公子 周稚宁顺着人潮一齐向前涌动,感受耳边时不时传来的欢呼,整个人也显的有些振奋。 这股围追堵截青皮水牛的人潮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终于是一个半大的年轻小伙抽得了第一鞭,得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的祝福。 那小伙子虽然出身农户之家,但也有些家底,一时高兴,就解了腰包,掏出一把铜钱高高撒下,高声道:“新年到,大家同喜!” 这可是实打实的铜钱。 一下子,人潮涌动的更凶了。周稚宁被人左冲右撞,差点被撞倒。她只能找准机会,赶紧退出人群,往一个偏僻小巷里面避去了。 眼看着人潮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前挤,黑压压一片,汹涌如暴涛,周稚宁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热汗。 她本来想转身朝小巷深处走掉的,但是没想到往前走了两步,耳边忽然听到一点人声,是一男一女。 周稚宁余光一瞥,看见一个女子似乎正把一个香囊交给男子,俏脸羞红,动作扭捏,却又眼含情意。 周稚宁心中了然。 平日里因为男女大防,正值青春妙龄的男男女女们都无法见面。但像鞭春牛这样的大型活动,无论男女都能参加,自然也就成了一些男女交换有情信物的日子。 只是如果男方有意还好,双方以后还能结亲。 如果男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女方单方面爱慕,再增些贴身物品,以后传出风声,女方的名声免不了要受点影响。 周稚宁知晓其中利害,也无意打扰这对野鸳鸯,自然转过身,另换了一条路走。 绕出小巷后,周稚宁看和周明承他们失散了,也不急,干脆在街面上逛起来。 临近春节,街面上有很多的吃食。 热气与香气杂糅,扑面而来,引的人食指大动。 周稚宁看了看,走向一个卖炒板栗的小摊,道:“来一份炒板栗。” 然而一道粗犷的嗓音与周稚宁的声音同时响起:“店家,来份炒板栗。” 那小贩闻言抬头左右看看,满是歉意:“这个……几位老爷,我这里就剩一份儿熟板栗了,还想要就得等等。不如几位商量一下,看谁先拿?” 周稚宁朝着身边人看过去。 那是个大汉,虎眼,络腮胡,人高马大,肌肉紧绷,一身的匪气,却很是眼熟。 周稚宁的眼神接着往程普身后一看,瞥见一角银色雪狐轻裘。 赵淮徽眉眼俊美冷淡,像是冬日寒冷的阳光,疏离冷漠。漆黑的眼瞳里无波无澜,看人的目光如同在看死人一般。 只是在望向周稚宁的时候,赵淮徽眉峰一挑,眼里有了些情绪:“你想要?” 周稚宁迟疑了一下,拢袖行礼:“这份还是让给赵兄吧,我等一等就好。” 闻言,赵淮徽收回视线,嗓音淡淡:“程普。” 程普小山一样的身体立即转过来,神态恭敬:“公子吩咐。” “把东西给她。” “是。” 程普接过摊主的板栗,又付了银子,转手将板栗塞到了周稚宁的手里。 热腾腾的板栗隔着纸袋子也能散发出烫手的温度,香甜的气息丝丝缕缕从袋子里冒出来,缠绕上周稚宁的鼻尖,很有诱惑力。 周稚宁一愣:“赵兄,你不必……” “当是我对你的赔礼罢。”赵淮徽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思索。 他上次不该强行拦住人问问题,也许周稚宁恼的是这一点? 但周稚宁看了看板栗,开口第一句话是:“赔礼?” 第二句话是:“哪一次?” 赵淮徽:…… 难道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了周稚宁很多次? 赵淮徽眼眸微微瞪大,往日都是淡色的眼眸中,很稀罕地出现了一抹诧异和疑惑。 看赵淮徽这个样子,周稚宁就知道不该指望他能自己想清楚自己错在哪儿。 毕竟在士族的世界观里面,万物如刍狗,他们做什么都对。 不过周稚宁疑惑的是,前不久赵淮徽的态度还高高在上,怎么这次就知道道歉了? 有点不对劲。 周稚宁想了想,试图推拒:“君子不夺人所爱,这份还是给赵兄吧。” 赵淮徽眉心蹙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满意周稚宁这样的态度。 但他漆黑冷淡的眼眸瞧了周稚宁良久,到底没用以前的那副姿态,而是略一偏头:“拿着……”他下巴微抬,嗓音冷淡,“反正我也不爱吃。” 言罢,他带着程普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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