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转头一看,周连玉见最后一排周稚宁倒是巍然不动,不紧不慢地翻阅手上的一本集子,似乎并不受林老师偏心的影响。 他想了想,等到林老师问及:“可有人知‘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①’是何意思?”的时候,他立即举手。 周连玉也是周家人,虽是庶子,但毕竟也是周允能亲生。因此林老师也不拂周连玉的面子,点了他道:“好,含章,你来说说。” “这句话出自《易经》,乃是说为学之道,一定要尊敬老师。老师受到尊敬,其所传授的道才会受到尊重;道得到尊重,普通民众才懂得敬重学问。” 周连玉刚开始认真地解释句子意思,林老师也是边听边点头。 可是话音刚落,周连玉猝不及防朝周稚宁那边一指,面色凛然道:“所以学生认为周稚宁不配坐在学堂里听老师您授课。” 忽然被点到名字,周稚宁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 林老师皱起眉头:“含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您方才站在堂前仔细讲解课业足有半个时辰,辛苦备至,我等都体会老师不易,听的认真。”周连玉冷哼一声,“可唯独周稚宁闷头翻书,摇头晃脑,丝毫不听老师教诲。《易经》说‘师严然后道尊’,周稚宁没有却没有半点尊师重道之心,可见她玷污了学堂,不配坐在这里听课。” 周连玉居然告小状,还牵扯了平日里心胸最窄的林老师,当下,方才那个真正说了林老师坏话的学生像是被烧到屁股一样猛然低头,生怕林老师生起气来,把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还有一些人则是看出周连玉在故意刁难周稚宁,毕竟就林老师那偏心样儿,整个学堂里不听他讲课的有十来人,可周连玉偏偏拿周稚宁开刀。 他们对周稚宁得罪了周连玉的事情早有耳闻,如今一看,都觉得有热闹可瞧,便帮着周连玉帮腔。 “是啊,周稚宁目无尊长可不行。” “我瞧她看的是《文章选注》呢,这本讲的都是五经文章,就她那文章水平,她看得懂吗?” “若不严惩,林老师的面子往哪儿放啊。”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吵的整个学堂都不安静。 唐衔青虽然出身好,但家里也是庶弟一大堆,像周连玉这种手段粗劣的陷害,他眼珠一转就能看出了门道:“子瞻兄,你家族学也太热闹了。若是天天有这样的戏可看,我肯定早就飞来了,哪儿还等我父亲把我押来啊。” 言语间虽然带着笑,但因为二人关系较近,所以唐衔青的话里也没有讥讽的意味。 只是其他子弟们就不会那么留情了。 不少人都当看着出好戏,可这周府又不是戏台子。 周明承沉着脸瞥了眼周连玉,道:“叫有为兄看笑话了。我那庶弟自小被姨娘们教养,收在我母身边不过三年。虽然我母已经尽力教他规矩,但他还是这般上不得台面。” 两人说着话,林老师皱起了眉头,走到周稚宁身边一看,发现她桌案上放着的确实无关本堂课内容的书,可是《文章选注》又不能算是闲书,若是听从周连玉胡扯两句就罚了,也站不住脚。 但学堂之上,所有学子都在等着林老师做出处置。 林老师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问:“含章检举你不尊师重道,我并非偏听偏信之人,因此我来考考你,若你应答得当,我便不追究你看这《文章选注》,如何?” “老师请出题。”周稚宁低头。 “我且问你,‘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平民。平民昭明,协和万邦。’②一句该如何解释啊?” 周围学子都是一愣。 童生试是科举的第一道门槛,考的不会很难,虽然也沾了治民、治国的政策,可也多半也是出自《论语》、《孟子》之类的经典。 但林老师出的这一句明显不是孔孟之言,属于偏且刁的题。 一些取得秀才功名的人努力回想了一番墨义注释,都发现这句在自己的脑海中的记忆很模糊,就算是自己,也没办法将这句话解释的尽善尽美。 林老师摆明了是想偏向周连玉,却又不想用周连玉蹩脚的理由,所以才弄了个更高明的方法欺负人。 周稚宁显然也看出了林老师的心思,她抬眸环顾四周,林老师的轻蔑神情,周连玉充满恶意的嬉笑,以及周围这些高门子弟们看热闹的戏谑眼神,似乎都笃定了周稚宁答不出这个超纲的问题,马上就要出丑。 “为何不语?”林老师故作疑惑地捋了捋山羊须。 周稚宁收在袖子里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半晌,她才轻声道:“……学生不知。” 林老师早知如此,他冷哼一声:“你学问不佳,却又不多做努力。既如此,今日就罚你在堂外站立,我们何时散学,你何时解罚,如何?” “学生……领罚。”
第11章 互相仰慕 你到底是谁? 周稚宁这一站,就足足站了两个时辰。 天边金光渐收,夜色爬上了群山,族学里才渐渐有人出来了。 小厮们提着降纱灯恭敬走在主子前方,暖色的灯光将漆黑的雪路照亮,远远地把学子们的身形模糊成一团飘忽的影子。 灯火光亮顺着玉桥飘过了河上白玉石桥,不久就被夜色彻底吞没。 周稚宁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勉强吐出了一口冷气。 她仰起头望了一眼天空,发现此时正在下第二场小雪。雪花飘飘荡荡地吹落,一片沾在她睫毛上,又融化成雪水。 她眉心微动,抬袖轻轻擦拭了下眼角。 正是此时,砰——! 寒冷的气息骤然在周稚宁左脸炸开,一只雪球撞上她的鬓角倏然碎成冰碴。 周稚宁眼神一沉,抬眸朝雪球砸来的方向看去。 “呀,居然砸错人了,还以为是我认识的一位朋友呢,原来是宁堂弟啊。”周连玉带着几个小厮从暮色处缓缓走出,“堂弟怎么还没走?” 他面上带着笑,似乎也不用周稚宁回话,又充满恶意地说:“瞧我这记性,宁堂弟被罚站了两个时辰,当然不能那么早走了。” 周稚宁冷淡地拭去侧脸冰屑,面无表情地想,看来周连玉真的很闲,闲到已经开始热衷于找她的麻烦了。 但她还是拢袖对周连玉施了一礼,微微颔首:“多谢玉堂兄提醒,林老师的惩罚已经结束了,在下告辞。” 言罢,她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都没有对周连玉的刁难流露出半点不满。 周连玉最看不惯的就是周稚宁这幅不讨饶的冷淡样子,他恨的咬牙切齿:“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破落户,她摆这幅样子给谁看?!” 自从上次在众多子弟面前没控制住周稚宁,叫她抖落了周允能的阴私,这些日子府里再有什么工程,周允能都不许他再插手了。 眼瞧着几个他从前看不上的庶子慢慢接手了他以前的工程,如今春风得意,日益要把他比下去,他就急切、害怕,对周稚宁也就越发怨恨。 “我一定要把周稚宁赶出周府!”周连玉将拳头捏的吱嘎响。 *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银月雪光,冷色渡寒塘,一股浓烈冰雪气味儿笼罩着整座府邸。 周稚宁走在回院的路上。 月光拉长了她的身影,孤零零一个,显得有些寂寥。 只是没想到才转过一道弯,周稚宁忽然看见一道身影正朝她这边走来。 二人猝不及防相遇,彼此都略微一顿。 周稚宁回过神来,率先颔首:“赵公子。” 赵淮徽点点头算是回礼,视线却落在周稚宁的侧肩。 虽然周稚宁已经尽量拂去了周连玉砸来的雪屑,但肩头的衣裳还是湿了一片。 可是周稚宁的表情却很平静。 无论是被故意欺凌赶出学堂,还是被周连玉刁难,周稚宁似乎都没什么感情波动,好像她对这些事情根本不在意。 赵淮徽漆黑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周稚宁的影子,声音冷冽:“为什么不争辩?” 周稚宁扬起眉毛:“赵兄,你不觉得你问这个问题是越界了吗?” 赵淮徽一顿,然后说:“抱歉。”可下一刻,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所以你为什么不争辩?” 周稚宁被赵淮徽这个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一笑。 她到平城以后,每一次挨欺负时都会碰巧遇上赵淮徽。 也许赵淮徽是真的疑惑不解,为什么她一开始与周连玉针锋相对之后,又选择唯唯诺诺。 但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释。 但凡她有一个能做四品大官的父亲,或者是一个拎得清的母亲,再不济,如赵淮徽一样托生于哪怕落魄的士族之家,她都不会在遇到如此赤裸裸的偏袒时忍气吞声。 她是个普通人,更是个被自己母亲女扮男装断了后路的人。 在还没有拥有担负自己命运之重的能力以前,遇到不公她无法反抗。 “如果赵兄今天非要问出一个答案的话……”周稚宁静静地说:“你就当我懦弱无能吧。” 言罢,她绕开赵淮徽,预备离开。 可她在雪地里罚站太久,四肢都冻的僵硬了,脚下一绊,整个人猝不及防朝雪地里砸去。 本以为要摔的难看,谁知下一刻她就被人稳稳扶住了。 赵淮徽平静地将周稚宁拉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赵淮徽的雪白狐狸毛披风不小心擦过雪地,沾了些雪屑。明明不太碍事,但赵淮徽蹙了蹙眉心,还是将披风取了下来,搭在臂弯处。 “如果你今天不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可以改天再问。”赵淮徽道,墨色的眼眸里有些不容拒绝,“但我一定要知道。” 周稚宁不懂为什么赵淮徽会执着于这样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想了半刻,也只能得出这样结论:像赵淮徽这种生出来就享受富贵人生的士族,是无法理解人世间的种种痛苦和不得已的让步的。 她很早以前就告诉过自己,既然已经生活在这个大明,那就没必要和古人计较。 因为相比于古人们土生土长的价值观,她从后世里带来观点才是异类。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个以文章闻名天下的赵徽。 从赵徽的文章中,周稚宁看见了少年才子的巍巍风流,看见了肆意快马笑春风,简单下笔就成满篇锦绣。一篇文,躯干是朱玉玛瑙,四肢是珍珠珊瑚,头颅是琳琅翡翠,两足是碧玺红钻,内脏更是坠着不计其数的宝石,一读就叮当作响。 可以说,赵徽的一篇文,足以让人看遍天上人间的绚丽,可唯独看不见百姓。 在很多二代子弟的文章里,百姓都是缺位的。 因为在这些人眼里,傲骨要比生命更重要,像她这种受了欺负还要忍气吞声的人就是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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