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翻检过御衣后,圣神皇帝一转头就见姜握在怔怔出神,不由问道:“是不是太累了?若累了,咱们就回去。” 依山为陵,还代表一事:后人来祭拜,都得先爬一段山。 姜握摇头:“不累,我只是在想事儿。” “想什么?” 姜握如实道:“挣钱。” 圣神皇帝先是一笑,然而接着就明白了:“为朕的皇陵?” 姜握点头。 圣神皇帝温声道:“你且不必想太多。”她自然也记得先帝年间为弘儿修陵逼催民力的旧事。 “朕自不会重蹈此覆辙。” “再有,朕亦知,自古至今多有盗贼欲发皇陵。而盗贼所求,多为奇珍异宝。” 圣神皇帝望着献殿:“朕之皇陵,可不置金玉珠宝贵重器皿,一应所用之物可如古之贤者,以木、纸、土为代。” 古人讲究侍死如侍生,所以帝王陵墓中,自多有生前所爱奇珍,且会如阳间居所一般,家具器皿俱全。 如今圣神皇帝不欲如此,一来,可以熄盗心。 二来,皇帝又提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为朕之天下,珍宝留之于世即可,又何必置之于陵。” 将来,子孙后世,亦以此例。 ** 仲春时节,在宫中还不觉得,但此时望山脉,便已然见山体染了一层蒙蒙新绿。 既定了要修皇陵,甚至连皇陵的山脉也大致定下,那么接下来的问题便是:陵墓规制。 在本朝,圣神皇帝自是创始之君。 且她又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她的陵墓如何修建,会成为后世历代女帝参考的重要指标。 毕竟每一朝每一代的陵墓修建,都会参考前面朝代。比如唐代的帝陵,在许多规制上都是参考的汉代陵墓。 然而…… 怎么说呢,在这方面,上一位开国之君唐高祖的陵墓,基本没有给后人留下什么可借鉴处。 圣神皇帝从前做皇后时,自然也是去祭拜过高祖的献陵。此时就略蹙眉,把高祖李渊的皇陵一一数来—— “虽是开国之君,然献陵的陵园最小,只有太宗昭陵的六分之一。” 当然,高祖李渊临去前,是留下过遗诏‘为他修帝陵,务得节俭节约’,但,这必然是一句客气话。 毕竟但凡稍微要一点点脸面的皇帝,也不可能在遗诏中说:给我大修陵墓,给我修的比历代皇帝都要豪华! 每个皇帝临走前,几乎都会留下‘薄葬’的客气话。 而之后,自家的陵墓到底如何收尾,就看他人心如何了。 高祖李渊,显然人心不如何。 他的陵园修的窄小也就罢了,毕竟当时没有昭陵做对比,没有对比就显不出小来。 问题是,他的陵墓边上还有邻居。不是圣神皇帝这样选择的邻居,而是旁人为他选定的邻居——就在他皇陵东边的十来里处,就有一座汉太上皇陵。 多么合适的邻居,大家的身份都一样呢! 这还不算完。 需知以山为陵,是从太宗皇帝起的。也就是说,高祖李渊的陵墓,依旧是在平原上堆土起冢。 既然是堆土,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土堆多高呢? 当时太宗皇帝令朝臣们商议此事。 房玄龄房相站出来摆事实讲道理:以汉代堆土为陵为先例,陵墓最高为九丈(大约30米),而其中最低的最低三丈(约10米)。 那么,高祖李渊该在一个什么高度呢? 房相‘先礼后兵’,先排除三丈,说这个不太适合,有点太卑微了。 其实按理,开国皇帝没什么可议论的,陵墓九丈就是了:毕竟,在汉代是有旧例的,汉代长陵(刘邦的陵墓)就是高九丈。 然而房相表示:高祖李渊的陵墓不合适九丈,太崇了。 而且房玄龄多会做人,他才不说是自己觉得高祖李渊不配九丈,他只是拿出高祖的遗诏,表示高祖生前可是反复叮嘱‘要节俭啊’,所以,就取个六丈吧! 六丈,对标的可是光武帝刘秀。 可不是开国皇帝的待遇! 也可见当时太宗的心腹臣子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高祖李渊的。在他们眼里,开国居功至伟者,可不是高祖。 姜握头一回听说这件事,就摇头感叹:看看,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年高祖李渊是怎么打压太宗,也曾猜忌罢黜房玄龄的。这不,以后修陵墓的事儿,还得落在人家手里。 想到这件事,姜握不免在心里修正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观点:谁说高祖李渊没有借鉴意义呢。 他的意义不就是提醒后世皇帝,好好做人别作妖,否则身后事要倒霉吗? 多好的反面教材啊。 * 既前朝的开国皇帝不可借鉴,圣神皇帝提过几句就罢了。 她也不是非要借鉴前人—— 若要依照从前帝王旧例,她也做不成皇帝了! 圣神皇帝武曌,本就是个擅于创制革新,并对此事乐在其中的皇帝。 她决定亲手为自己设计皇陵的规制,依旧是那句:自她作古! 而离开前,圣神皇帝再次站在高宗的神位前。 右侧有原本为她的神位留出的位置。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而祀戎皆是向来以左为尊,便如成语虚左以待,便如祭祀左昭右穆,在礼制中便是‘先世为昭,后世为穆;长为昭,幼为穆;嫡为昭,庶为穆’。* 圣神皇帝忽然转头问姜握:“朕记得,你之前说过,有句话别说在神都高宗太庙,就算在乾陵门口也要直言。” 姜握先是怔了怔,然后很快想起了这件事—— 那是皇帝召她入宫,定后宫位分之事。而当日她虽然喝了酒,但没有到醉的记不住事儿的程度。 彼时她笑道:“何况,先帝如何算不得陛下元后呢?由他来定陛下后宫位分也好。” 今日,这已经不是乾陵门口了,这直接是在乾陵里,就站在先帝的献殿神位前。 姜握:…… 但她实在了解圣神皇帝,知道陛下为何忽然提起了当日这句话。 皇帝从前确实是先帝的皇后,把她的神位放在这里也是应有之义。 那么,再把高宗的牌位,也放在圣神皇帝的皇陵中放上一块就是了。 至于左昭右穆。 自然当是……在谁的帝陵里,谁占据左侧主位! “如此,先帝与陛下的‘皇后’神主之位,也就都无空缺了。” * 乾陵。 姜握想,若人去后无知无觉也就算了,若魂魄有知,今夜先帝一定会托梦感谢她的。 算来,她确实是在先帝一朝得以拜相—— 既如此,先帝封了她这第一位女宰相,那么她如何能不努力,替先帝争一争这第一位女帝的元后之位。 唉,姜握想,她这个人旁的优点还都罢了,主打是一个有良心啊! 她与先帝,这如何不算是君臣相得? 如何不算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传之后世,怎么不是一场令人动容的君臣佳话? 姜握想一想,都被自己感动到了。 ** 洛阳神都。 东宫。 作为皇储监国理政接见朝臣,当然不方便在镇国公主府进行。 原本,册皇储后,镇国公主一家子都该搬到东宫的。 只是顾忌着这洛阳皇城东宫多年未有人住,小郡主武赪年纪还太小,不宜随意挪动入陌生宫殿。 因此,只先收拾出了东宫正殿,令皇储理政。 此时,曜初放下手里的奏疏,把长安来的信函又看了几遍。 曜初收到的,自是比长安发生的事晚上一步。 因此,她尚不知母亲和姨母已经定下了皇陵大事。 她只是收到皇帝到达长安的消息,以及,从母亲家书里的只言片语推断出,姨母的状态,不是很好。 曜初把家书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心道:也实在是太短了。 然而,她又不能主动多去打听:皇帝没去长安之前,她通过自己的方式得知长安姨母诸事倒是无妨。但现在,皇帝到了长安,她再打探就是窥探圣踪了。 她看了看这封短如兔子尾巴的家书。 曜初是知道,之前姨父的飞表奏事写的短,被母亲给警告了,但她……也不能给母亲回‘用心’两个字啊。 只好努力从这简短的话语中,多分析点信息出来了。 而看着家书,曜初不由想起一事—— 她也不是第一天琢磨这件事了:很早前她就知道,姨母是留下过‘遗书’的,封好了交给姨父收着。 如今,他们两人俱不在洛阳。!
第356章 更改遗书 真的是,诱惑太大了。 曜初叹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家书。 以至于她最近都不怎么敢去姜宅了。 就像是一只饿了的猫,要不断经过一只放着鱼的碗。 且从前,鱼碗边上还有人,如今,不但碗边上没了人,甚至人离开之前,把看守碗和鱼的权限交给了猫—— 姜握离开神都前,将宅中两套能开所有屋舍的钥匙,分别给了曜初和婉儿。 以备万一孩子们要寻什么书籍公文,亦或是需要从库房里取用什么,她不在家倒是耽搁了。 曜初拉开书案一侧的抽屉,看着里面数十把铜钥匙。 里面几把常用的钥匙,带着一种被摩挲过多遍的柔和光泽。 钥匙的上面刻着不同的记号,哪个代表主屋,哪个代表书房,哪个代表放金银细软的库房……曜初都谙熟于心。 从长安的姜宅起,姨母就习惯用这一套记号来标记钥匙。 而从她有记忆开始,姜宅对她就是敞开的。她还记得,小时候姨母不在家,她想听苏定方将军的故事,就直接去找姨父听。 因为出身皇家的缘故,她在父母面前,见到一道点心,还是非赐不能碰。 倒是在姨母家里,她自小看到什么想吃的,却不会在脑海里过一下,我能不能吃。 她从来就是姜宅的主人,而非客人。 甚至这回,在卫国夫人过世后,姨母也给她单独寄了一封信,让她带着婉儿在家里的静室添立卫国夫人的牌位。 就按照静室中已经存在多年的,袁仙师的牌位一样。 供奉之物除了一个小小的香炉以备焚香之外,其余的,并无定规,或是一支春日的新花,或是一株药草。 曜初甚至见过姨母捡到一片完整的落叶,也会供在袁仙师的牌位前,与其说是供奉,倒更像是……交流。 似乎在说,外面春天又到了,或者是‘师父,我今天捡到了很漂亮的一张落叶,给你也看看’。 于是这些日子,曜初带着婉儿设了卫国夫人陶枳的牌位,设了李淳风的牌位。 如果按姜宅的序齿来算,她才是姨母带大的第一个孩子,婉儿是第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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