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她做了皇储,姨母也依旧把她当成家中的一份子,这让曜初从心底里觉得安慰而有所依靠。 而接连设姨母两位长辈的牌位,不得不让曜初想到一件极为抵触的事儿:有一日,她是否也要在这里设姨母的牌位。 姨母的遗书会是什么? 她像是一只猫,餐桌上的碗里有一条不该吃的鱼。 又像是,她想起了小时候听过姨母讲的故事,让猴子去看守蟠桃园。 真是…… 曜初合上了抽屉。 那是姨母封好了单独交给姨父的。 姜宅书房许她随意出入,桌上架上的书籍公文她都可以看,婉儿亦然。 所以曜初在动念的时候,就会问问自己:这件事,若是婉儿做了,她生不生气。 必是要动真怒的。 不过,说起来真正让曜初清醒的,还是坐在这东宫后,她想起了前一位太子,她的兄长李弘。 当年兄长做很多事情的时候,心中是不是在想,或者潜意识里就觉得:横竖他是太子,而且父皇又非常纵容护着他,哪怕他违背父母的意愿做点事情,也不会如何的。 如今她也坐在了这东宫里。 而她冒出这个想法,也是极危险的苗头! 是因为她心里知道,哪怕她出于自己的私心,做了出格的事情——姨母也是会护着她的,尤其是初犯。哪怕失望,也会护着她,甚至会替她瞒着母亲。 但,她不能亲手打开一个魔盒。 “人道帝王言出法随。但正因有这种至高的权力,才更难压制住自己的欲望——曜初,能做一年的好皇帝不难。难得却是,做一辈子的好皇帝。” 姜握说这句话,自然是想起了李隆基。 李隆基也不是某天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了,然后突然开摆了不干了。他也曾有过‘虽稍减于倦,未至于怠荒’的昏君萌芽期,然后…… 后世人都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 曜初取过大幅的竹纸,写下‘敕政责躬,杜渐防萌’八个字。 这八个字一气呵成。 为记住今日的心境和警惕,曜初叫来东宫的宦官,让他将这画送去将作监装裱,她准备就悬在东宫的书房了。 防微杜渐。 * 长安,将要启程去蜀地的姜握,收到了曜初的信。 她拆开看过后,就拿去找崔朝道:“你书房的门,回去后可能得换一下了。” 崔朝:? 曜初寄来的信里,除了问候姨母的近况、安慰姨母不要太伤心、交代神都姜宅等事外,还直白写了—— 自己因近来之事,实在想知道姨母的遗书。以至于每回进姜宅看到姨父的院子,都怕自己忍不住要进去翻找一下。 为此,她就给姨父的书房门换了把新的重锁,然后钥匙还直接扔到了皇城中宽广的九州湖中。 随信还给姨父致歉,表示将来别说换门了,书房重新装修一遍,费用都由她来出。 崔朝不由摇头笑了笑。 然后望着姜握道:“其实,别说曜初这孩子心里不安了,连我也有很多次,差点忍不住拆开你封好的信来看。” 尤其是自一年多前的上元节后,他意识到姜握不舍得离开,那么……自己应该会走在她之前。 他也想知道,她对自己的安排是什么呢? 姜握坐下来。 “其实你们看了也无用了。”她的将来,应当没法按照那封遗书来走了。 姜握道:“我当年写的,是希望过世后被火化,然后被随便洒在哪里。” 她说完后,就看到哪怕是崔朝,也忍不住神色一变。 何为火化? 在时人眼里,这不叫火化,这叫—— “火化者,纣王炮烙之刑,古人所施于大恶至仇之人。”[1] 崔朝的声音,还有点难以抑制的发抖:“骨肉既受火煎熬,神魂无所依,必飘散矣。祭之而不能享,思之而不能梦。”[1] 这一刻,他是止不住庆幸,姜握当日没有舍得走。 否则,他看到这封遗书,只怕要受不住。 哪怕……他知道她非此世人,他能接受她平静无伤的离开。但他,真能够承受把她葬身以火,思之而不能梦吗? 姜握走过去,握了握他的手,在初春之时,却是凉如冰霜。 她安慰道:“其实在陶姑姑、师父走后,我就知道,不能这么行了。” 死对于死者是终结,对于活着的人影响才更大。 当时的姜握,更在意自己,她想按照家乡旧俗死后火化。 可如今,她更在意的,是将来会被她留下来的人了。 她本就不能如陪陛下一样,陪曜初、婉儿、太平她们至将来,若是死后留下的遗书,是让她们把自己烧掉…… 按她的遗书来行,于她们而言不单单是情感上痛苦,只怕更是政治上的打击。 于曜初而言,帝王名声何处? 哪怕可以秘密行火葬,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若真让有心人抓到一点风声把柄,大肆宣扬新帝把先帝的大司徒、自己叫了多年姨母的长辈,真正意义上‘烧成灰还随手撒了’。 姜握已经能想象到,会对新帝的名声,产生什么样致命的打击。 或许还会以‘孝道之说’,对女帝继位之事发出攻击。 而若不按她的遗书来行火葬事,估计她们几个孩子心中,也总是一桩愧悔,觉得不遵遗令会让她魂魄不安。 既如此……就罢了吧。 不过曜初这封信倒是提醒了她,回去得把那封遗书出来烧掉换一封。 否则将来,只怕曜初婉儿她们,就要如今日崔朝一样,被大大创到。 姜握想,她大概在这里待的实在太久了。 这些,已然都是她在意的家人们。 当年,她想的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安排自己的后事。 然而几十年过去了,她现在,想按照家人们会好过一点的方式,由着她们来安排自己的后事。 见崔朝依旧有些失魂似的,姜握就换了话题,把他的思绪引开:“那你正好告诉我,你的遗书又是什么呢?” 崔朝回神,亦摇头道:“时过境迁,我的遗书也无用了。” 当时那个情形,他的遗书是特意写明:将来所有身后事的处置都交由夫人姜握全权处置,不令崔家插手。 毕竟当时崔家对他来说,还是庞大的心理阴影,生怕死都不能摆脱的那种庞大。 他生怕被崔氏拎回去埋了,这也就算了,更怕崔氏会以他无子为由,肆意给他安排下嗣子,然后来掰扯什么继承权的事儿。 说起来,有段时间,崔朝还很是担心自己的遗书没法执行:他倒不担心先帝会不支持他,但问题是有段时间所有人都以为会是太子李弘继位。 崔朝想想自己跟太子不太熟的人际关系,想想太子对世家的推崇……尤其是,太子后来跟姜握隔阂日深,甚至闹到两人不能共处一个朝堂的份上。 当时给崔朝愁的,都想过,要不他们夫妻躲去海外,漂泊异乡再不回来算了。 不过……现在看来,这封遗书就纯纯多余。 别说崔氏了,如今把崔卢郑王剩下的捆一捆,让他们上大司徒府邸来搞事,都完全不够看的。 两人坐在院中,看到仲春时节,春雨过后,树木长出了新芽。 “那等回去,咱们都把遗书换掉吧。” “好。” ** 洛阳神都。 将作监下属的丹青院。 王鸣珂抬起头来,认真检查过装裱后的大幅字,这才道:“不错,送去东宫吧。” 其实原本宫廷的画师,并没有专门的官职和署衙。还是王鸣珂回京后,圣神皇帝在将作监加设了一个下属机构。 而丹青院也不止负责作画,更负责保存、装裱、修复书画等事。 王鸣珂出身世家,既发自内心喜爱画画,自然也擅长鉴定装裱的工艺。 毕竟此时书画的装裱是很要紧的,俗话说——“装潢者,书画之司命也。”又有‘三分画七分裱’之称,可见装裱,对于书画的观赏美观与收藏寿命有多么要紧。 王鸣珂可是见过好东西的,刚上任就向圣神皇帝打小报告:她觉得如今宫廷的装裱手艺,在直幅、屏条等技艺上倒还过得去,但在一些小众的圆光、斗方字画的装裱上,所裱成之作,便不如世家雅致牢固。 她表示之前听说过:卢氏和崔氏有几房藏有祖传密方。 圣神皇帝闻言,很快派人去向这些人家‘友好请教’去了。 世家:……果然,比敌人更可怕的,是叛徒啊! * “这字写的真好,必是皇储所书吧!” 王鸣珂闻声抬头。 只见是千金公主进门,正好跟捧着字卷的宫人擦肩而过。 王鸣珂就笑着起身迎接:这位可是她最近挺喜欢的客人。因千金公主近来给她送了好几幅珍贵的古画! 不看僧面看画面,千金公主来她立刻就露出了笑容。 而千金公主可不是大慈善家,她之所以疯狂重金投喂王鸣珂,就是想弄明白她猜测的宫闱密辛是不是真的。 而据她所知,王鸣珂既是从前早在深宫与圣神皇帝和大司徒的相识的旧人,而且明显颇得两位青眼。 虽说千金公主之前跟王鸣珂打过交道,深知这位思维比较‘简单’,不一定能如自己一般独具慧眼,能从蛛丝马迹里明察秋毫。 但,王鸣珂肯定知道些她不知道的情报。 今日千金公主觉得投喂的差不多了。 于是她坐下来,寒暄过后就开始旁敲侧击,问出了她准备好的关键问题:“圣神皇帝,是不是看不太惯崔正卿?” 问完后,紧张的看着王鸣珂。 然而王鸣珂很自然点头道:“是。不过倒不是崔正卿为人有什么不好,只是迁怒罢了。” 千金公主按住心口:亲娘呀! 她忍不住刨根问底:“迁怒?为什么迁怒?”王鸣珂难道也知道她所知秘密? 然而很快,千金公主就发现,王鸣珂知道的,比她多多了! 只听王鸣珂道:“是因为先帝。唉,当年先帝在的时候,总因为崔正卿难为姜握,如今,换了圣神皇帝登基,崔正卿可不就倒霉了?” 在王鸣珂心里,先帝就是万恶之源。姜握曾经跟她提过,先帝三番两次让她‘不许变心’总是提点她‘从一而终’。 王鸣珂听着都替姜握烦:人家夫妻俩的事儿,要你指指点点。先帝就是这样,丈八的烛台只照别人不照自己。 要不当谜语人,要不就说些不讨人喜欢的话! 也就是为逝者讳,而且她也知不能跟人说先帝的不好,所以只好把好多吐槽憋了回去,只是跟千金公主再次点头:“总之,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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