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所言距今一百多年,根本不是借口。 钱照之前不如此拷问,也是因为下面查得不精细,钱照担心错漏。如今逼问,却是为先占上风。 秦疏和钱照都是懂得如何把握主动权的人。钱照不攻破澹台衡的心理防线,如何能顺理成章地问讯雷击之事? 但澹台衡明显比钱照平静不少,他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召回,伞落下时,他还在摇头,平静说:“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我公子。” 公子,其实前朝也多有如此称呼国君之子的说法,但本朝已宽泛使用。周云却眉眼微动。 他若是公子,那么澹台国姓查不到,公子衡能否查到呢? 透露完消息的澹台衡也不因他们态度转圜而恼怒。 明明是他们前恭后倨,许多锦衣卫面有惭色,觉得自己打扰了他的安宁,但澹台衡也不介意:“是否出了事?可是逆贼生变?” 周云见钱大人不说话,握刀:“你似乎对逆贼生变之事颇为关注,也有许多经验。”实际上他们已在查哪一朝极为混乱,加上公子衡,要找起来十分便捷。 秦疏就是在等这一天。 她慢慢地透露信息,可不是在胡编乱造,而是为了暗合史料,只是为了不暴露,这个合,必须是她剧本中的合了。 澹台衡瞳孔沉静。他这样看上去,总叫人想起雪中的竹,又或是某种默不作声,单在冰天雪地之中绽放,又不如梅那样高调艳丽的花。 非要说,更像青梅。不逊雪三分白,又自有一段暗香。颜色也可融进纯洁晶莹的雪里,即便身死,人犹念之。 钱照心中一动,海灯便可将他招来,那么,是谁点的海灯让他出现了吗?他既然身为皇室,又为何无人给他点灯呢? 是国灭了,所以再无一余民?还是,他真如自己所说一般,罪孽深重,本就该死? 这么想着,澹台衡便转开视线平静道:“若有君,何来贼?” 钱照手指骤然一紧。 这是陛下偶然间的一句慨叹,意思是,若是真的有贤明的君主,天下百姓又为何要抛弃乐和的生活落草为寇呢? 却不想被这前朝余孽所用,听他之言,似乎还十分赞成。 陛下本就在搜罗天下英士,此人既留下那俚诗,又与陛下脾性相合...... 钱照,心中陛下有令的急迫,一下子变为了,此人或可用,必须使其见君的主动。 因而不等下属再盘问,他便果断开口:“在下为锦衣卫指挥使,昨日大雨击檐,人心惶惶,朝野恐逆贼以此为由,祸乱人心,阁下既有方,不若随我等一同面圣,好叫民心安定。” 玄衣男子并不即刻便答应,也不受宠若惊,身上有着身居高位天子骄子的静默沉思。 钱照被熏陶久了,竟觉理所当然,话语之中不免带上几分恳切:“逆贼若北上,只有百姓流离失所。” 周云去看那男子,果见他玄衣飞扬,大氅灰色的绒毛也似乎落了大雪。他又被雪覆盖。不知是不是想起前世秦朝之民生多艰。 鬼见君本不是惯例,但这是指挥使邀请,周云也不好多说。秦疏达到自己的目的,已十分满意。 澹台衡轻声:“若有人以逆贼代我,你们亦可以戏法之名揭过。” 周云心情复杂。 钱照拱手:“公子大义。” 澹台衡身形变淡,香火便被风吹熄了,钱照忙收回视线,在心中记下,海灯并非这位公子所愿,他也可能无法长久地驻留人间,如此倒是更让人安心,此人不会以推翻本朝为由,与贼人勾结了:“明日午夜,我在此等。” 寻常人见君,哪敢自己提出时辰。但他即便已是鬼魂,也不坠国之气度,倒叫钱照钦佩。 “我会禀报圣上。” 他点头,身形彻底淡了:“不必浪费你们的香火。” 风一过,八十一盏海灯,只剩最后一盏。 紫鸢幽怨地捧灯看着不肯关窗的小姐:“您总是如此,我叫您关窗,您便不关,我若不提,小姐倒晓得早些休息了。” 秦疏莞尔,发丝在鬓边轻轻吹动:“凡事越不许人去做,反而叫被劝的人记得越深,都是这样的。” 紫鸢嗔道:“小姐这话意思是叫我日后不要再劝了,叫您一直开着窗,您才会反着来才好。” 秦疏道:“哪有这样劝人的。” 她看向窗外:“叫你反着来,只是为了让我印象深刻些,日后你若还是想叫我早点关窗,只管寻个别的由头,叫我察觉不到你是在令我关窗。” 她声音轻了,似乎带了笑意:“只是为我好。久而久之,我也不觉得关窗是为了你了。如此,就会更心甘情愿去做了。” 紫鸢糊涂了,没听明白。 秦疏抚着衣袖褶皱。至少,现在钱照等人是心甘情愿了。
第4章 第四章 ◎陛下圣明◎ 下山的官道曲曲折折,环佩也不断摇晃。 数家千金,需赶在陛下亲临前离开云台寺。李若忽然过来,对一旁的周仪芳说道:“我知道你看到了。” 周仪芳神色一冷,装作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李若父亲是武将,母亲也是随父亲上过战场的,因而性格颇有几分悍勇,也因此她与京城贵女多有不和,但周仪芳看不惯她,纯粹是因为前些日子表兄议亲,她一句男儿郎怎能如此弱质风流,便令她那体弱的表兄亲事告吹了。因而李若说这话,她根本就不想搭理。 李若自顾自道:“那一夜你虽然和秦疏躲在后头,但是视野是朝向那素衣的。” 楚不信鬼神,因为他们私底下还好,交流中却多以素衣指代,只有锦衣卫知道那人衣衫贵重,秉性矜雅:“所以如果有谁最有可能看出他把戏的,便是你们。” 她越说越离谱,这几日锦衣卫也没有透出风声来,周仪芳只能打断:“天色那样暗,我与阿疏如何能见到什么?你若这么在意,不若回去问问你阿翁。” 楚不重文轻武,但即便是镇北侯,离了疆场在周仪芳的文臣父亲面前也是常吃几挂落的,李若却没有面上挂不住,脸再一转,朝向秦疏。 周仪芳已要赶人了。 咳嗽着的秦疏声音轻缓:“实则没怎么看清。” 她虽在房中,听紫鸢议论也知道,那日惊吓过后,这些公子小姐多觉得自己是被烟雾迷惑,又或是当下神志不清,才误以为他真是鬼。 人言纷纷,各执一词。但马甲已经得了供奉,他们相不相信,秦疏也不太在意。 总归原主身体撑得住前,她还要维护原主的人际关系:“也许只是戏法罢了。” 婢女紫鸢欲言又止,李若却看了她好一会儿,若有所思:“也许是。” 周仪芳忍到她走才吐槽,压低了声音:“你不知,自从镇北侯的父亲离世后,镇北侯便日夜难寐,有时还会梦见自己在沙场上。” 她秀眉紧蹙:“我虽不喜她这什么都要插上一脚的心思,可她应也是为了她父亲的病,才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令战乱再起,插手了逆贼叛乱阴谋。” 战事太伤将,镇北侯无子,便是有战事也无人可用了。 秦疏想问没有贫寒武将么?但想想,周仪芳父亲是御史大夫,她都这样说了,其实也算得上说明问题了,便不再提。 周仪芳:“再忍忍,过会儿便到山下了。” 紫鸢忙接过秦疏手上的扇子,想起话来了:“也不知大人们会不会信。” 那日去的翰林学士将自己整理好的典籍呈上去了,楚帝楚文灼却是哼一声,魏骆上前,殷勤劝茶。 底下内阁之臣欲言又止。 楚文灼瞥他一眼:“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钱照任指挥使多年,勤勤恳恳,从未有夸大其词曲折逢迎之状,整理这典籍的,也是父皇钦点的状元,在翰林院是老资历了,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人贿赂欺瞒,与钱照此人同做伪证。” 他靠在龙椅上,将那奏折扔在行宫龙案上:“再者朕已应了见面,如此细细查探,倒显得朕不是真心约见,而是心虚一般,是不是?” 阁臣忙告恕罪。 楚文灼将阁臣挥退,声音虚浮沉缓:“弱冠年纪的少帝,亡国之君......朕倒要看看,雷击太庙既然不是朕之愆责,那该是什么。” 子时三刻,车架到了院门外。 实在是皇帝平日里极少亲临云台寺,云台寺本也是供参加太庙典礼的家眷居住等候传召之地,没想到雷击太庙,典礼后的宴会也匆匆取消了,倒叫有心打扮了儿女一番的人家道了一声可惜。 陛下的几个皇子公主都到了议亲年纪呢。 楚文灼挥退了旁的臣子,只留钱照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在旁,院外自然还有其他数人提防,但不及那海灯供奉场景十分之一耀眼。 楚文灼环顾四周,未见院落有人,蹙眉,心中未来得及泛起一丝不喜,便猝不及防,见院落中现出一石桌两椅。 桌上有茶。 海棠花树繁茂,只是一息之间的事。 人身影未出现,声便先至:“失礼了。” 嗓音清越,确实是他那二皇子一般大小的年纪,约摸还小些。 楚帝琢磨几息回首,见到一人玄衣逶地,穿着超出规制却又内敛深沉的帝王服饰,精细纹路被掩在大氅之下,身形俊逸修长之间,眉眼只似静谧湖水一般,沉静并无涟漪,也无谦卑或是傲胜之意。 他是月光一般的平和温润:“陛下。” 他称他陛下,楚文灼并未因这类于奉承的话语而感到志得意满,而是一面便知,这话绝不是因为他想阿谀讨好自己这个现任君主,而是因为,他能平静地接受如今已并非秦朝天下之事实。 “你可曾弱冠?” 澹台衡身形清弱,身影若隐若现,叫楚文灼心底称奇,但无几分畏惧。“并未。” “秦男子二十加冠,与本朝风俗无异。” 楚文灼身上有着帝王的沉稳和威严,并不为心中已对他是鬼非人事实畏惧半分:“朕之二子,与你一般大。” 澹台衡请楚文灼入座,钱照守在身侧,本以为这二位会从雷击之事聊起,不料澹台衡只是略略问了些生变的风俗,然后说:“百年来仍不见沧桑。” 楚文灼:“毕竟只是时隔百年,阁下似乎已明晰自己来于何朝?” 钱照下意识握紧手边剑,他在此是为保护陛下,但其实引荐这位澹台公子前,他也没能真的找出他归属于何朝代,只能模糊地知道是来自小国并起战事纷乱的时候。 他的家国俱灭,连海灯也没有一盏。 澹台衡在喝茶,他的手指实在是赏心悦目,纤瘦中有楚帝熟悉的,纵马握剑,能锻炼出来的薄茧,他便知此人绝不可能来自于一个没有传闻留下的小小国家。 国有强弱,刀兵便是一项评判准则,他能握剑,国是不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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