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恒站在一侧,望着小姑娘乌黑的发顶,若有所思。 沈凛在外间和府医商讨好了沈箬休养的法子,入内时正巧见到裴恒一手背后站在榻前,他的宝贝女儿则捧着一盏茶杯低头小口小口地饮着。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沈凛呵呵一笑,高声道:“裴将军,针灸可结束了?” 裴恒回眸,敛了眸底的情绪,回道:“疚针已结束,沈姑娘应已无碍。恒在此多有不便,不如先去书房等候大人。” 沈凛看看埋首喝水的女儿,又看看沉稳有礼、眉间隐有无奈神色的裴恒,笑道:“这臭丫头乱喝冰饮,累得裴将军深夜给她针灸,老夫真是惭愧。有劳将军先挪步书房歇息片刻,老夫与小女说几句话就来。” 裴恒见沈凛嘴上虽责怪沈箬,面上却毫无恼怒之意,且他针灸结束是该走了,便颔首应下,抬步离开。 裴恒一走,屋内气氛立刻一松。 沈箬放下戒备,整个人松泛下来,半坐起来的身子往迎枕上一靠,懒散道:“爹爹,阿箬错了。” 这像是真诚认错的样子? 沈凛失笑,掀袍坐在金丝楠木圆凳上,道:“爹爹今日不训你,留下是要与你商量一件大事。” 父亲鲜少与她这般郑重地说话,沈箬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禁微微坐直了身体,问:“是什么事呀?” 沈凛道:“再过三月你就要及笄,爹爹有意为你择婿,这京都的儿郎,你可有喜欢的?” 择婿?此事她从未想过。 沈箬蹙了秀眉,摇头道:“阿箬并无心意的儿郎,也不想成婚。阿箬想永远留在沈府,永远留在爹爹身边。” 生母早亡,兄长早年失踪,这沈府中只有她和父亲相依为命,她舍不得成婚留父亲一个人。 “孩子话。”沈凛沉了脸,眼中却流露出浓浓的不舍,“难道你要呆在爹爹身边成为一个老姑娘吗?” “这也未尝不可。”沈箬言语认真,“嫁人有什么好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嫁人。” 要按往常,沈凛定然不会再多提这个话题,可今日却十分不同,他沉默了良久,沉声道:“阿箬,你必须要开始择婿了。” “爹爹为何这样说?”沈箬不解,抬眸时正望进父亲混浊的眼,与平日叱咤朝堂的老谋深算不同,那眼中是慈爱却无奈的神色,再细看时更是带着几分疲惫。 她惊疑地看着父亲,张了张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凛继续道:“阿箬,树大招风,水满则溢,爹爹官至首辅,碍了许多人的路。今日早朝,陛下话里话外对我的决论贬低责斥,或许他已动了打压之心。” 他长叹了口气,无奈摇头:“爹爹老了,为官之路也走到了底,也是时候放权给年轻人了。只是在这之前,爹爹要为你找到能够庇护你的羽翼。” 沈箬急道:“爹爹,我可以庇护自己,也可以庇护爹爹您,并不需要靠别人。那些封荫大族、高官公子哪个不是看权势呢,爹爹一旦放权,他们也许就会弃我如敝履。” 而且,为何女子非要依靠男人而活呢? 前世她正是依靠了裴恒,才落得了如此困顿凄惨的结局,这一世又怎能再重蹈覆辙。 “正因为世人大多明哲保身,择婿时更要看准对方人品心胸如何,眼下,就有一位极佳人选。”沈凛顿了顿,又道,“裴恒军营出身,祖上并不显,不会被皇族忌惮。且他又颇有才干,年纪轻轻被封为轻骑将军,再过几年权势恐不可限量。如果嫁给他……” 沈凛话未说完,就被沈箬急急打断:“爹爹,我不喜欢裴恒,更遑论嫁给他!” 沈凛停住话语,目光审视。 他原以为今夜针灸一事,二人独处时的模样是已经说开了之前的误会。 原来是没有吗? 看着女儿面上满是抗拒,他叹了口气,道:“就因为那个梦吗?阿箬,爹爹绝不会像你梦中那般不堪一击,别怕。” 闻言,沈箬被触动了心事,鼻尖一酸又红了眼。 她强忍着泪,迎上父亲的目光,倔强道:“阿箬不怕。” 可脑中却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前世爹爹纵火自焚的画面,一时心乱如麻。 重活一世,她要救爹爹,救沈氏全族,可按如今处境,她连前世从裴恒处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又怎么救! 沈凛目光慈爱地看着她,道:“既然你不喜裴恒,爹爹也不强迫你。要你开始择婿,并不是想强塞给你一个大族之子,而是想你从现在开始,要留意自己的终身大事,选择能够真心想要庇护你的佳婿。且,佳婿人选最好是氏族不显却有些才干的后生,这样既能不被大族忌惮,也可以在危急时刻护住你。” 闻言,沈箬一愣,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真心爱护她及氏族的人吗? 转念一想,若真有,爹爹为庇护她而劝她择婿,她又何尝不可以借助夫家的力量反过来护住爹爹? 思及此,沈箬用手背擦去眼角泪痕,转身郑重对沈凛道:“爹爹,女儿会留意夫婿人选的,但女儿绝不会嫁给裴恒。” —— 离开汀兰苑,裴恒回到沈府书房静等。沈凛很快返回,与他共同拟好奏折后,客客气气亲自将他送到府门外。 他回到裴府时,已到寅时。 秦风正候在府门前,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口中道:“这么晚了,主子会去哪里?你我在暗卫营这么多年,主子何时不打招呼就走了?” 平忠倒淡定得很,嘴里叼了根稻草,不以为然道:“你急什么,主子的身手你心里没数?不会有事的。” 秦风一听就来气了,扭头瞪着他:“主子离开时就你守在门外,你不会自己跟上去吗?” 平忠踹了秦风一脚,也回瞪他:“这话还用你说,我早问了,不让人跟有什么办法?”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阵,平忠忽然挪开目光,朝秦风身后一努嘴:“我说没事吧,这不就回来了吗?” 秦风一扭头,果然就见裴恒一袭墨黑狐裘,骑着踏雪归来。 漆黑的夜色里,只有微弱的月光照亮长街,男人棱角分明的脸被大半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神情。 秦风心中一凛,忙迎上去,恭敬抱拳道:“今夜将军独自出行,可是有何紧急变故发生?属下不察,请将军恕罪。” 裴恒看他一眼,翻身下马,将缰绳递过去,淡道:“无甚大事,就是突然想起军营铸剑坊一事还未对沈凛说,去知会一声。” 秦风:“……” 平忠:“……” 秦风目瞪口呆地看着主子进了府内,老半天反应不过来。 他拍拍平忠的肩膀,不确定地问:“我记得没错吧,铸剑坊一事,主子不是说等明日去沈府时提吗?” 怎么深更半夜的就去了? 平忠眼神一转,突然低低一笑,面上更显玩味。 可他不打算在秦呆瓜面前点破,只耸耸肩,面露同情的指指秦风的脑袋,叹气道:“这都想不明白?看来你的这里,还需要好好补补。” —— 十日后,就到了堇国一年一度的花灯节。 林萱得知沈箬身子已经大好,便亲自上门来请。 坐在汀兰苑的内室,林萱上上下下将沈箬看了个齐全,确认好友除了清瘦了些,其他恢复得甚是不错,才将一颗心落回了肚子。 她抚胸道:“还好还好,不然我定要自责死了。” 沈箬笑着看她:“阿萱姐姐为何要自责,是我自己鲁莽空腹喝了冰饮,与姐姐何干。” 说完,她朝林萱挤了挤眼,提起另一事:“姐姐前几日来信,提到在马场遇到了位心仪的男子,是谁呀?” 因上回和裴恒开诚布公地撕破脸后,对方果真一次都未在沈府出现,沈箬心情畅快之下,也有了打趣好友的闲心。 未成想,一向脸皮厚的混世魔王林萱的脸霎时红了,怪不好意思地道:“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不过听说今夜花灯节他会在临安街上巡防。” “你想偶遇?”沈箬顿时起了好奇心,“是什么样的男子,竟让姐姐动了凡心?我不管,今夜你必须带我一起去。” 林萱今夜上门正是为了喊好姐妹同游临安街,见沈箬已经蠢蠢欲动要出门,她立马道:“成啊,今夜碰到一定指给你看。” 想到沈府门外还等着个人,林萱还是决定先坦白,道:“对了阿箬,今日我还带了一个人来。” 沈箬诧异:“姐姐带了谁?” 林萱道:“他就在府门外,去见见?” 沈箬就这样被林萱带到了门口,就见一身云锦白衣的男子遥遥站在府门外,身后一匹高头大马,也是通体雪白。 沈箬脚步一顿,恰巧对方也回过身来,二人四目相对,她脱口而出:“峥哥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林尚书嫡长子,林萱的长兄林峥。 林峥性子端方,为人随和,一直以来沈箬对他印象极好,只是意外他今日竟然空闲,能和他们一同游花灯节。 林峥见到沈箬,朝她露出温润的笑意。 他将缰绳交给身边的小厮,自己则上前几步,温声解释道:“今日我休沐在家,正巧碰到林萱出门,得知你们二人要去花灯节,我便自告奋勇陪同了。花灯节闲杂人等太多,有我一路相护,你们玩得也尽心些。” 不像裴恒的沉郁狠辣,给人以畏惧的压迫感,林峥的嗓音沉稳柔和,让人听了十分自在舒服。 沈箬也回以一笑,赞道:“峥哥哥想得真周到,阿萱姐姐有此兄长,真是好福气。” 林萱在旁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就凭她混世魔王的个性,需要别人保护吗? 况且她也没这福气,能让长兄舍了大理寺一堆案宗,眼巴巴的赶着陪同逛花灯节。 思及此,她嘿嘿一笑,挽着沈箬的小臂就走:“我阿兄自然是最稳妥周到的,定能护好我,也能——”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林峥,“护好阿箬——” …… 马车行到临安街附近时,已经看到了一片灯火幢幢、烛光映天的热闹景象。 他们便就近下车,林萱挽着沈箬在前头边走边逛,林峥则落后几步跟在后头。 重活一世,沈箬已经五六年没有见过这样盛大的境况了,见到精美奇巧的花灯,十分感兴趣,时不时会停下脚步欣赏一番。 林萱取笑她:“花灯节我们年年都来,往年也不见你有多稀罕这些灯,今日怎么活像从未见过似的,就这么好看?” “好看啊!”沈箬笑得眉眼弯弯,她是真的开心,不仅是为了这些漂亮的灯,还为自己重新获得的自由。 林萱见她说的认真,只当是今夜的花灯合了她的口味。 她瞄一眼几步外正凝望沈箬背影的兄长,又看到巡防将士的身影正在不远处,眸光一闪,突然道:“阿箬,巡防军就在附近,我去看看那位我瞧上的小将军是否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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