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立在原地抱肘注视着远去的男童,随着男童越来越远,他眸子里星星点点的笑意也越来越浓,在贺臻即将收回目光之前,人群之中忽又出现了一抹黛色,迎面而来的黛色幕篱随风流动,好似照出风的形状来,但贺臻眼里的笑意,却渐渐凝结了。 他忽地想起了上一次见到这个男童的大风天。 那是去年的冬日里,男童衣衫褴褛,在东市坊门口乞讨,他当时跪地不起,冲着一位贵女连连叩首,叩得额头红肿,只为求得几两碎银给他母亲治病。 但那位贵女从头至尾,未曾掀开幕篱看他一眼,一文未给也就罢了,她临走前抛下的,还有风凉话:“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有手有脚却来乞讨,自轻自贱的人,不配得到他人的尊重和同情。” 寒风泠冽,那贵女同她的侍女一队人浩浩荡荡扬长而去,而男童则跪地不起,好似一棵被积雪压弯了的老树。 这些活得高高在上、生来锦衣玉食的贵人,又怎么知道谋生的苦?一碗药钱便能压断人的脊梁,读不起书字都不识得几个字的人,找工又何尝容易? 于是那日他跟着去了那男童家里,在确认男童母亲的病况属实之后,贺臻给他留下了足以治病和生活的银钱。 而那位贵女的身份,贺臻后来也知道了,她叫钟知微,皎皎明月,濯濯其华的那位钟知微。 别的贺臻不清楚,但明月隔云端这句话,他属实觉得没错,那位钟家娘子活在天上,眼高于顶,繁文缛节烂熟于心,却一点不知人间疾苦,她算不上有过错,只是徒惹他厌恶。 于是上巳节曲江池畔,再见那幕篱,他心念一动,上前夺花。他是随心若欲惯了的人,那朵二乔洛阳锦是真的想要,而一时兴起的为难也是诚心想给。 风渐渐停了,贺臻思绪回笼,钟知微也与那男童擦肩而过,翩然而至,到了他面前。 钟知微无意寒暄,直入正题发问:“公主在哪儿?” 贺臻眸底寒意未消,动也不动懒散回道:“塔上。” “那还愣着做什么?”钟知微稍带疑惑催促出声,贺臻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架势,他慢悠悠扭身,言简意骇道,“别带侍婢,跟着走吧。” 贺臻在前,钟知微在后,两人穿过喧闹的人群,一直走到慈恩寺□□的边缘,进了人迹罕至的塔林,于塔林正中下了密道。 “这条密道是为了防止南明塔走水修建的,走到头就是南明塔,这个时间,公主应当一人在塔顶,你见到她时,只消告诉她,你是我的朋友,也就是那个我要引荐给她的人便可。我随后便到。”贺臻低声交代道。 钟知微略有迟疑:“这里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为何随后?” 贺臻看上去兴致缺缺:“上京城才多大点地方,能逛的地界,我十岁前就已经逛遍了,我在慈恩寺撒欢的时候,慈恩寺的主持观止,还没当上住持呢。” “永福公主不能轻易见生人,公主的禁军会在入口和塔顶把守,我通传一声能见,但你不能见,避得了一避不得二,我引开人后,你再进去。”贺臻步子不停,边走边说。 穿过幽长的密道,登上南明塔。 依照贺臻所说,在把守的禁军同贺臻纠缠,几人下到入口通报之时,钟知微踏进了南明塔的塔顶。 最先映入钟知微眼帘的,便是凭栏远眺的少女侧影。 琉璃蓝的直领对襟,石榴红的藻井纹褥裙,红蓝相撞,与灰白的塔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衬得少女的那张芙蓉面,格外夺目娇艳。 钟知微的动作其实很轻,脚步声几乎微不可闻,但少女还是有所察觉,机敏地转过身望了过来,钟知微随即摘下幕篱,在行叉手礼之时,她犹豫顷刻,在磐折身体与屈膝跪下之间,选择了后者。 钟吾已经消散在烟云之中了,她是臣下之女,而不远处的少女,是现下正正经经的皇族嫡系,礼数周全,这是理所应当,自不必多说的。 钟知微恭恭敬敬行完礼,俯身未起,等待着公主的传唤,可等了许久,塔顶依旧悄无声息,能听见的只有稍许南阳台下的歌舞乐声,公主没有作声回应她。 钟知微想起了入塔前,贺臻算不上关心的叮嘱:“公主为人和善,你不用担心她为难你,只是你不能用常人的思维考量她,总之,自求多福吧。” 钟知微垂首盯着地面,她虽心怀疑窦,但还是依照贺臻所言,略带拘谨率先打破了寂静:“贵主安,儿是镇军大将军钟三丁之女钟知微,乃是贺诸冶贺臻的友人,贺诸冶欲将儿引荐给公主认识。” “原来是你呀,贺臻哥哥传信跟我说过啦!你长得真好看!“少女娇软的声音里带着雀跃,钟知微跪得端正,闻言视线没有半分上移,她恭敬回声道,“公主谬赞。” “姐姐,你长得真的很好看。”少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钟知微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贺臻所言似乎不假,这位公主并不那么难相与。 却不想,下一刻,少女突如其来,骤然发问道:“你也喜欢贺臻哥哥吗?” 少女的声音依旧绵软,但这一问却叫钟知微瞬时紧张了起来。永福公主这是什么用意?试探?敲打?还是更复杂的别有深意?而她又应当如何回答,才不会触怒这位公主? 钟知微还未措辞完毕,倏忽间,少女“啊”的惊呼了一声,不明所以的钟知微下意识抬头望了过去。 面容姣好的少女,原本歪着头似在打量钟知微,但在那一声惊呼后,她慌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唇,自她的指缝里漏出含糊不清的话来:“掌事嬷嬷说过,我不能随便跟生人说话的,这下又做错了。” 纤纤十指挡住了少女的大半张脸,余下露出的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澄澈干净到了极点,这就是大庸的永福公主,李氏栖迟。 钟知微陡然颤栗起来,自南明塔窗口折射进来的日光里,她俨然是窥见了极为可怕的真相,连带贺臻不愿尚公主的理由也清晰了起来。 言谈举止似孩童,这是晚智之态,人人道公主大智若愚,可若不是若愚,就是愚呢?
第13章 自塔外射进来的日光洒在永福公主周身,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暖色,钟知微仰首愣愣地望着她。 李栖迟忽又松开了捂着自己脸庞的手,她笑眼盈盈,自说自话道:“不过你是贺臻哥哥的朋友,那就不算生人啦。姐姐,你也喜欢他吗?”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先前的问题,钟知微收敛心神,果断回答道:“儿对贺臻无意。” 李栖迟闻言嘟唇皱眉,困惑自她皱巴巴的五官里溢散而出,永福公主本人确与钟知微心中所想的相去甚远,钟知微没忘记她此行来的目的,她旁敲侧击道:“公主方才说了也,或许,还有其他人对贺臻有意吗?” 小公主毫不羞涩,冲着钟知微笑着道:“对呀对呀,还有我!我就喜欢贺臻哥哥呀!” 少女的脸庞,孩童的腔调。钟知微抿唇,也放软了语调去同李栖迟说话:“那是为什么呢?” 李栖迟思索的时间很短,她几乎脱口而出道:“我看到他时,便会脸红心跳说不出话来,就和那些歌舞戏里演的一模一样,这可好啦!戏里都是这样的,我喜欢他,才子佳人,我对他好,他就会喜欢我了,然后我们就能开心地生活在一起。” 天真,稚嫩,不谙世事,完全是小女孩的姿态。 即使她的言谈之间,有被话本戏班荼毒的味道在,可面对这样情窦初开的孩子,钟知微完全说不出重话来,她嗫嚅半天,才狠下了心开口:“可要是不开心呢?比如,贺臻,他眼拙心盲,无论如何,也不喜欢公主呢?” 李栖迟杏眼圆睁,似是没想过到这种情况,她呆呆道:“姐姐,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贺臻哥哥的眼睛和心,都好好的呀,他怎么会不喜欢我呢,戏里这是不可能的呀,就算我们之间有误会,有……那个叫做阻挠,因为这些,贺臻哥哥可能会一时生气,但是,我们最后还是会和好的呀。” 钟知微终于体悟到了,贺臻所说的那句“不能以寻常人的思维来考量她”,是什么意思了。 “公主可曾知道《神女赋》,在那其中襄王有梦,但神女无心,若拿公主你和贺臻作比,那么你们这出戏里,你是襄王,贺臻就那是神女。”钟知微纠结一阵,选择以李栖迟的思维作比道。 “我知道,我看过那出戏!“李栖迟面带喜色惊呼出声,“《神女新传》!我看过!里面的神女不喜欢襄王,是因为她另有所爱,而襄王不顾她的意愿,想要横刀夺爱,所以襄王受到了惩罚。” 神女另有所爱?襄王横刀夺爱?这……这都是些什么,哪门子来的《神女新传》?!是谁准这些话本先生信笔由疆,这般胡编乱造的?一股子无名火上涌,堵得钟知微说不出话来。 而那头李栖迟已经自行脑补,自圆其说起来了:“原来,是这样啊,因为贺臻哥哥喜欢其他人,所以他不会喜欢我。那,我也不能再对贺臻哥哥好了,不然就跟那个襄王一样,会受到惩罚了,是这样吗?姐姐。” 小姑娘面露沮丧,但殊途同归,这却是钟知微想要的结局,于是钟知微昧着良心答道:“公主说得没错,贺臻他另有所爱,不是公主的良配。” “那姐姐,贺臻哥哥喜欢谁呢?”李栖迟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钟知微,叫她说不出话来,她垂下眼睑躲开了公主的视线道,“这个,儿也不清楚。” 自她的视线里,只能看到远处公主垂坠于地的褥裙下摆,是了,说了这么久的话,钟知微仍旧没得到李栖迟唤她起来的准允,所以她仍旧跪着。 塔顶寂静下来,有衣摆曳地之声,钟知微看着那抹石榴红愈来愈近,不过一个晃神,再次映入她眼底的便是少女如花般的笑颜了,李栖迟竟然也学着她的模样,跪在了她面前。 那个在心底浮起却又不敢断定的猜想,再度升腾了起来。 “姐姐,你这么好看,贺臻哥哥又要把你带给我认识,是因为贺臻哥哥喜欢的是你,对吗?”李栖迟眨巴着她的眼睛,甜甜问道。 钟知微下意识张口就要反驳,李栖迟却又软糯地接着道:“姐姐不可以骗人哦。如果不是姐姐的话,那又是谁呢?戏本里,郎君都是喜欢最好看的娘子的,要是那个人没有姐姐好看的话,姐姐就是在骗人,栖栖是不会信的!“ 真是自作孽,竟把自己逼到了这种前后维谷的境地里。 “阿兄说,骗人是不好的,姐姐你不能骗人的。”李栖迟又慢吞吞补充了一句。 是了,阿兄,她还得见到“阿兄”,快刀斩乱麻才好,公主既这么想,就按她所想去说又如何?钟知微深呼出一口气,硬着头皮出声道:“公主,说得没错,贺臻,的确,对儿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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