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狮子大开口要钱收钱的时候倒是麻利,谁知道这真到了上京城,您却却见不着踪影了,至于您信中所承诺的,至今我可是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啊。” “这不,没办法了,只好使了些特殊手短,不然这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贺臻话语声轻淡,但听到这处,钟知微起码是不急了。 即便贺臻言行失度,可这南诏官员听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既也有心虚的地方,那么此事,注定闹不大。 “我选的这地方不错吧,上京城最好的酒楼,虽然我知您喜好平康坊,可这毕竟如您所言,南诏再小也是个国,堂堂南诏官员,流连平康坊妓馆,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您应当也清楚,不然也不必乔装打扮了不是。” 贺臻言语中威胁的意味十足,那南诏官员听到这处,也顾不得再端什么官员架子,他当即陪起了一张笑脸,道:“郎君哪里的话,我承诺了的,自然就是要办到的,郎君你现在把我解开,我马上就把你要的东西给你。” 背靠着桌案的贺臻,闻声似是若非地点了点头,但他却没有动作,那南诏官员见状紧跟着又道:“郎君你亲自都来了,还怕我跑了不成,就算我跑了,这圣人的寿诞还未过,我又能跑到哪里去?” “说得有道理,娘子怎么看?”贺臻侧首看向钟知微,把皮球踢到了她这处来,钟知微只觉得莫名其妙,她隔着帏帽嗔了贺臻一眼,继而道,“你让他带了什么?把他松开吧,别卖关子。” 钟知微话音刚落,贺臻随之便就上前解起了那南诏官员身上缚着的绳索,他边解边道:“娘子说松开,那就松开,至于让他带的东西。” 待那南诏官员脱身,贺臻随即伸手道:“东西拿来吧。” 贺臻的手伸得悠然,钟知微自认自己不是个好奇心强烈的人,可现下也不由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物件,要让贺臻兜兜转转费了这么大功夫,二人共同望向那正活动着筋骨的南诏官员,直看得那官员动作一顿,身子僵硬起来。 “拿来啊。”贺臻又重复了一遍,那南诏官员随着贺臻的淡淡催促声,视线漂移了起来,他声量压低不自在道,“这个……郎君,你也知道,我们南诏的史书典籍,从来不外泄的,我若是拓印了带出来,留有证据被抓到,我可是会掉脑袋的,所以……你要的东西……” “所以,你收了我的钱,但是我要的东西却没给我带?”贺臻声线凉了下来,“在大庸,只有黑店才会干出这种收钱不办事的行径,而这种黑店,会是什么下场,你清楚吗?” 眼看着贺臻面色变了,那南诏官员立即开始了找补:“郎君别急!我东西虽然没带,但我人不是在这儿呢吗?!你要查探的那一处史料,我替你看过了!就那么一点儿,我口述给郎君听,郎君意下如何?” 贺臻冷嗤一声回道:“我怎么知道你口述的有无错漏?” 贺臻的言外之意,那南诏官员听懂了,他立即义正严辞回声道:“在下没必要骗郎君你啊,几百年前就灭国的小国,就那几句史料,在下没有自找麻烦的必要,这位一看就明事理的娘子,你说是不是?” 贺臻那头沉默,那南诏官员随即就试图说服一旁的钟知微,却不料,他所问的娘子,比贺臻还要沉默。 钟知微已经许久没有想起钟吾了,这并不是因为她不记得,她忘却了,而恰恰是因为她记得太深了,她不敢想起,大明宫史馆那日后,这个名字恍如尘封的老物件一般,被压上封条搁置进了她内心最深处,她轻易不敢去触碰。 野史不可尽信,若是能求得南诏的侧面佐证自然是好,如若那野史所言全然是真,那么能获知阿兄的结局,那么自然更好。 数月前的她,定然会这么想,可经历过史馆那一日的怅然若失,再去触碰尘封的往事,于她而言,太沉痛了。 既怕,又怕,瞻前顾后,不外乎如此。 “你说吧。”静了许久,钟知微终是垂下眼睑,落定了决心。 似是担忧钟知微同贺臻后悔,那南诏官员忙不迭就随后出了声:“那个小国钟吾百年前确实存在过一段时日,彼时那小国还与我南诏往来密切,但他们后来为北燕所灭,北燕猖獗,窃国一事有碍名声,北燕焚书不让提,我们自然不会自讨没趣。” “至于钟吾余党来向我南诏求援一事,也确有此事,但是这明知道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们那时的国主肯定是不愿意做的,从起居录当中我所查到的是,我们当时的国主,压根就没让那些来求援的人入我们的都城,早早就把他们撵走了,钟吾后来又没复国,想来也就是那样了吧,没翻腾出什么后续来。” 谈及钟吾,那南诏官员态度轻慢,但言及他自己,他字字分外恳切;“郎君,娘子,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保证句句都绝无虚言,你们便是把我从此处丢下去,我也再没有别的可以说的了。我查这些史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就放我一马吧!” 那南诏官员说着便就要扑到贺臻面前告求,在他继续他的动作之前,钟知微冷然出了声:“贺臻,让他走吧。” “娘子说得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南诏官员也不等贺臻回话,见好就收,随即扭身推门便跑了出去。 贺臻侧目看了一眼他跑走的背影,并没有追去,钟知微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水云间雅间的窗前,贺臻信步走到她身侧,稍有些别扭地开口道:“本想着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他这人一点也不靠谱,是我失算了,抱歉。” 钟知微摇了摇头,她凝视着窗下的街道光景,温和道:“你没什么好抱歉的,我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他所说的,跟我预想的差不多,若没有你,也无法有人来替我佐证。” “你能记挂着我的忧思喜好,该是我谢谢你才对。”钟知微转过身来,冲贺臻弯了弯睫羽。 贺臻细细打量着钟知微的五官,她似是在笑,但这笑却只让他品出了淡淡的忧伤,贺臻舔唇直白道:“可你并不高兴?我托人去南诏寻他,本以为你会高兴的。若你不喜欢,我便不再自作主张,做这样的事了。” 钟知微收起面上的笑容,侧目躲开了贺臻的视线,她若无其事道:“没有不喜欢,也没有不高兴,谁说高兴和欢喜,只有一种表现方式呢?” 钟知微这般说辞,直叫贺臻面色沉了下来,他声音也随之忽得凉了:“你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表现方式?钟知微,我说我心悦你,从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你是当真欢喜还是装作欢喜,我贺臻不会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你可以不喜我,厌我,憎我,但你没必要骗我,即便是这种敷衍了事,对我来说,也是骗。”贺臻那张一贯处事不惊的面容,崩裂出真正情绪,只会露在眼底,他眸中一闪而过的神伤没人抓得住。 “今日是我莽撞了,钟娘子对不住,回吧。”贺臻扭身就走,三步,两步,还差一步,他便就要推门而出,钟知微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于此时叹了一声,她犹疑着还是开口道,“贺臻,你等等,我给你唱首来自我故乡的歌谣吧。”
第61章 雅间房门嘎吱一声, 门已启了一半,贺臻定住脚步,遥遥的歌声自身后而来:“土反其宅,水归其壑……” 民间小调婉转悠扬, 钟知微似是许久没唱过歌, 初初开口时她略显生疏, 嗓音亦有些发颤,但一息过后,她的气息便就平稳了下来,浅唱低吟,若流水潺潺:“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歌声戛然而止时, 贺臻推门的手放了下来,他拧眉不知所以然地扭身回头, 望向了立在窗边明媚日光里的钟知微。 日光眩目,将钟知微的身形神色照得朦胧, 她站在朦胧日光里, 淡淡开了口:“这首歌谣就这几句, 农事祈愿的歌,在我的故乡几乎人人都会唱。” “这些话,我没跟别人讲过,正如这首歌, 我没给人唱过一样。钟吾对我而言,意义非凡,你能替我记挂着, 我是真的高兴,可同样, 知道那个国家结局凄凉,我也同样难过。” 钟知微勾唇笑得勉强:“我无意骗你敷衍你,只因我自个的情绪,恐怕我自己也难以捉摸罢了。” 贺臻拧起的眉头未平,他重又朝着钟知微这处走了过来:“那就还是我自作主张做错了,若知道你会因此忧思,我便不查了。” 贺臻少有说话如此少年气的时候,钟知微看着他郑重的神情,倏忽摇头笑出了声:“说的仿佛你不查了,钟吾的结局就能改变了一样。” “我故乡的这首歌谣呢,唱的是祈求祝福,也是命令诅咒,我们无法左右的事情太多了,单是农事当中,不可控的便有风沙、河水、昆虫,还有野草丛木。我幼时觉得这歌的祈愿很蠢,因为再是如何祈求上天,世事也是不会因此更改的。” 贺臻已走至了钟知微身前,他接着钟知微所言的问道:“那现在呢?” 钟知微与他目光相接,答得温和:“现在觉得祈愿祈愿也不错,世事已经如此了,我们只能接受,有祈愿好歹还有盼头,兴许真有神农氏,庇护着这一方水土呢?” “跟打哑谜似的,但你现在不那么难过了,我看得出来。”贺臻听着钟知微所言,但他的注意力全在她的神思上,他再度端详了片刻钟知微的面色,如斯判断道。 钟知微颔首默认了贺臻的说法:“初时情难自禁,但跟你说了两句,又说到这歌谣,总该想开了,我又不是什么五岁孩童了,总之,还是谢谢你,替我追查至此。” 钟知微的回答,体面而又不失矜重,本来到这儿,二人以此的辩驳,就该终止了,钟知微的意图明显,钟吾一事,到此为止,她无意再分辨追究是与非,她叫自个释然,也叫贺臻释然。 可贺臻并未如她的意,贺臻移到钟知微身前,挡住了她望向街景的视线,再度纠缠道:“你想通过这歌谣跟我讲释然,可我觉着,你没释然。当真释然的人,譬如事农桑的农夫,遇着刮风下雨了,指天骂地几句才是正常的反应,而不是如你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多番回避。” 在钟知微扭身回避贺臻的视线之前,他伸手虚虚搭在了她肩头,叫她不得不与他视线相接:“我还是那句话,我想知道的,是你真实的情绪,如若我是好心办了坏事,那么你怨我也好,骂我也罢,我都认,我只想你说真话,而不是因着道理委屈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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