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微咬唇,闭目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骂出了口:“贺臻,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是有些哀思埋怨,但我埋怨的不是你,是世事无常,可世事无常我能去怪谁?难道这也怪你吗?!” “哪个心智成熟的成人,会对着世事无常指天骂地,除了叹息神伤一刻,还能做些什么?你若是想要我骂你,不必在此纠缠,直言便是,不需要这些个理由,我也照样能骂你!” 钟知微淋漓畅快地说完这一席话,但话一脱口,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刻,她却忽得又怔住了,只因这一席话过后,她郁结于心难以言喻的郁气当真是散了。 而面前的贺臻听罢她的话,更是勾唇发自内心笑得畅然:“这不就是你的真实情绪吗?谁说的不能骂世事无常?谁说的人一定要时时刻刻都心智成熟?” “人人都有做孩童的权利,于我阿娘眼中,我长得再大,也是她的孩子。” “钟知微,我想同你说的也就是这个,纵使情绪反复不着边际如同孩童一般,可这才是人,你平日里端着你的架子,活得真的不累吗?如若可以,我希望你在我面前,就做孩童性子也无妨,贼老天,贼因果,你不好意思骂,那我来替你骂!” 贺臻语罢,竟真的松手,对着窗外叫骂了起来。 钟知微仍在怔然中,她自幼被教导的,便是端方持重,即便是孩童时期,也被教导当以成年人之姿态去处事生活,头一次竟有人告诉她,即便你是成人了,也可以做孩童性子。 已过了立冬,吹进房内的风吹得人身上凉,但她的手心却热得很,钟知微舔舔唇,神思回笼,贺臻声音还未停,而因着他的骂声,街市内已零零散散有好几个人朝上望了过来。 “行了,住嘴。”钟知微顾不得掩目叹息,她匆忙上前,拽回贺臻,以手捂住了他的口唇,狠声道,“我现在不忧不思,无恼无伤,但你要是再喊下去,被人发现丢人现眼的是你我,那我就真是要恼怒了。” 二人四目相对,因着楼下街市的人群目光,钟知微面带羞窘,但贺臻却是分外坦然无畏,他脸不红心不跳,甚至任有余裕,垂下眼睑看她的手。 “我松开手,你能收声住嘴的话,你就眨眨眼?”钟知微的话音刚落,手心一阵温热转瞬即逝,她针扎了一般地猛然松开手。 “贺臻!”钟知微嗔的这声,始作俑者闻声抬眸答得利落,“在呢,钟娘子有何贵干?” “你……”还不待钟知微继续与他算帐,楼下街市忽然爆发出的喧闹声引走了二人的注意力。 无论东夷西戎,还是南蛮北狄,自楼下街市打马乘车而过的各国队伍浩浩汤汤,看不到尽头,钟知微望着楼下车队算着时日,诚然,快至十二月了,千秋宴来朝贺圣人寿诞的大部队也该是这个时候进京了。 万邦来朝,共赴盛会,这样的光景,此生能见到几回呢? 钟知微还在望着连绵的队伍,贺臻于身侧却冷不丁出声道:“你的画得怎么样了?” 最是煞风景的也就数他了,钟知微收回目光,凝目瞥他一眼,没好气道:“只要你不来扰我,下月定然能绘好。” 事实证明,钟知微所言不虚,她的《上京浴春图》绘制的,乃是三月三上巳节的上京城游人如织的盛景,这幅画卷极盛大,其间出现的各行各业的城中百姓,共计六百三十一人。 直至十二月上旬,前来赴会的各国已来了十之八九时,她的这幅画卷也基本告一段落算是绘完了,而这段时日当中,贺臻心悦她这一事,她也适应得越发良好。 阿兄曾有言,钟吾的华阳公主,得寸进尺的本事从来不是虚言,这一点于贺臻心悦她这一事上,完全说得通,若非他言明了他心悦她,不然这等借此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机会,还能从哪里寻? “贺臻,我想吃柿子。”钟知微搁下画笔,使唤人的话讲得无比坦然,而迎着寒风刚刚走进卧房来的那人,闻声无奈叹了口气。 他不过是一时没有动作,钟知微随即便就目光如炬立即瞥了过去,她口中念念有词佯装哀怨道:“有些男子口中所说的心悦呢,不过就是说说而已,连这点要求都办不到,还不如……” 贺臻顶腮静默片刻,转身推门出去出去了,钟知微见状当即收声,不多久,卧房的门一关一合,一筐新鲜的火晶柿被置于了钟知微身侧不远处空着的桌案上。 贺臻搁下东西扭身要走,钟知微却又偏头开了口:“当真有诚意的人,拿来吃食时都是会给人剥好的,食火晶柿呢?应当置于碗中,剥皮以勺子取用。招月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是会一次性做好的,看来有些人的心悦,还不如招月对我情深意重。” 钟知微说这话时,轻轻淡淡的,但其中接机敲打嘲讽的意味,却叫贺臻重又僵住了步子,他转身拿起那筐柿子,又推门出去了,等他再次回来之时,捧在钟知微面前的,成了一盅如她所言收拾好的柿子。 钟知微并非刻意如此折腾贺臻,可自打她前几日无意识借此使唤过贺臻一次后,当真是宛如发现了新世界一般,这些琐碎活计,谁人都能做,但如若是从前步步都不退让的贺臻来做,于她而言,属实是非比寻常的体验。 但钟知微也懂凡事要适度的道理,到这儿差不多就该停了,她不再多言,伸手便取过面前那盅柿子,可还没用两口,身旁的灼灼视线又叫她不得不抬起头来,她看向身前立着的贺臻,不由出声道:“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这不是怕钟娘子还得我喂吗?我若是就这么走了,还怎么显出我的真情实意来?”贺臻面上无虞答得悠然,却叫她语塞了一息。 这家伙,最是报复心强,嘴上不饶人,现下看着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模样不得不让人心悬,钟知微连忙将那盅柿子搁下,摆手道:“不必了,够了,情真意切,我全然感受到了,你可以走了,我还得继续画画。” 贺臻偏头看一眼画卷,只一眼他就收回视线,重又勾唇望向了钟知微:“我见着娘子的画几乎是绘完了,所以这画不急,让娘子知道某的心意,才是当务之急。” 二人一坐一立,钟知微来不及避,贺臻便就俯身贴到了她面前,咫尺之间,钟知微的面色肉眼可见红了起来,贺臻低笑一声,还要再近。 钟知微却猛得一声抽身而起,散落的发丝掩住了她绯红的面颊,她分外义正严辞道:“贺家大郎君,你还记得你先前说过的话吗?一年半载,若我不愿,你不强求,这才多久,你就要强求了?” 钟知微的质问过于冠冕堂皇,一时间贺臻未能答出话来,还不待他细想辩驳之法,他便就被钟知微推出了卧房。 冬日里的日头融融,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贺臻虚靠着门扉,倒品出了几分“我与狸奴不出门”的雅趣来,身后房里张牙舞爪的猫像极了波斯进贡的那类长毛猫,看着冷若冰霜,靠近就冻人三尺,但倘若受得住冻不被吓退,就能得见这猫的真实性子,实则温和至多带点娇气罢了。 恍如印证他所想的一般,不过一刻钟,紧闭的门扉再度开启,钟知微面上红晕已消,她稍带嗔怒道:“进来吧,外面这么大的风,也只有你会在这处傻站着。” 贺臻也不反驳,他勾唇扭身欲进,而此时的身后回廊里,却远远传来了脚步声同人声,文瑄匆忙的声音顺着风而来:“娘子,有人来寻你!她说她叫达雅,你认得她,她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
第62章 明月轩东厢内, 随着情绪激昂的西域小娘子,颠三倒四一气说完她想要言明的内容后,厢房内旋即陷入了沉寂。 钟知微与达雅相对而立,她面前激愤不已的小娘子涨红着一张面孔, 而她则是默默垂下眼眸, 总结道:“所以, 你的意思是,你从波斯王室的信息渠道当中得知,乌孙有意与大庸联姻,求娶公主?” “对!”达雅顾不得她对钟知微的畏惧,连连点头道。 钟知微的面上瞧不出喜怒,她仍旧低垂着眼眸, 问询出声时亦平静:“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薛西斯说,这件事管不了, 让我不要多事。”情急之下,达雅的话说得也越发流利起来, 她瞪着一双眸子分外急切诚恳, “从前, 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有没有办法,救救栖栖?乌孙王已经快四十了,而且草原上, 还不如我们波斯舒服呢!” 钟知微没有动作,午后的日光眩目,她尚在沉寂中, 端坐着的贺臻搁下杯盏倒是先沉着发了话:“薛西斯说的没错,这事无论真假与否, 都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你们!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子!乌孙的使者明日就要见你们大庸皇帝了,难道想想办法也不行嘛?!”达雅怒目瞪了一眼贺臻,转而拉起钟知微的衣袖,又急切道,“我真的知道错了,从前都是我不对,但是栖栖人好!” “你要是不相信?那我还跪?”见钟知微久久不做声,达雅回忆起初见那日,一撩衣袍,麻利便要跪下。 她身子弯了一半,还没挨着地面便就被钟知微伸手托了起来,沉寂中的钟知微终于出声,可她答的不是达雅所想听的话:“他们说得没错,回去吧,莫要生事端。” 钟知微的答话,使得达雅面色更加难看,她怒气冲冲扭身边走边骂:“一群胆小鬼,你们中原人还教我什么事在人为呢,都是骗人的,你们不想办法,我自己……” 只不过,达雅还没骂完,她的话音便就伴着贺臻的手刀戛然而止,钟知微接手扶过这位晕眩的娘子,将她平放到了外间的塌上,这才叹息道:“通知薛西斯了吗?她定然是偷跑出来的。” “此事若是假的,谣言四起,总是不好,若是真的……事关重大,就更不能让她乱来了。”钟知微望着塌上昏睡的少女,她出言看似平静,但声线里的一丝愁绪却无从掩藏。 贺臻于身侧搭上钟知微的肩,似是安抚般出言道:“已经让文瑄去叫了,是真是假,明日就见分晓了,即便是真的,即便适龄公主只有李栖迟,但她还有她阿兄,轮不到你我操心。” 这日于他们夫妇而言,本是无比寻常的一个冬日午后,煦日和风暖,浮生半日闲。 但随着达雅所带来的这个消息,闲适全然散去,直至翌日,听闻大明宫再度传出的确凿信息,钟知微不动声色高悬了一日的心轰然坠地,仅余下尘埃落定之哀凉感。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5 首页 上一页 57 58 59 60 61 6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