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火光,和平盛世所能望见的昂扬壮丽, 与乱世风云之中的硝烟四起,全然不相同, 钟知微望着天边焰火时,如斯想着的, 是这些。 而将视线从天际移到她面上的贺臻, 伴着风声躬身在她耳畔所言的絮语:“我这些日子里, 一直在东宫朝堂同李渡尘奔忙,公主一事,当是有着落了,所以钟娘子的忧思呢, 该同这焰火一般升空不见才是。” 贺臻的絮语,隐在风中,若有似无, 钟知微偏头过去之时,他已移开身子, 重又将视线移至了漫天烟火上,倘若不是钟知微的耳畔仍旧发烫,只怕她也会将那句絮语当做幻觉,但贺臻没有再提的意思,钟知微也就不再问。 金吾不禁夜,二人返回善和坊时,已是后半夜。 夜风簌簌,贺臻护着钟知微直到明月轩卧房门口,才定住脚步,不再往前。 房门乍响了一声,踏进卧房内的钟知微,自是能察觉到身侧的人没有跟上来,她步子一顿,回身重又走至门扉前,仰头看向贺臻,不解道:“你不困吗?站在这里做什么?” “本来合该是困的,但看到钟娘子,不知怎的,就不困了。”贺臻倚着门扉,扬声勾唇答得坦然。 贺臻讲这种话,不羞也不臊,旁人观他神色,只会以为他在跟钟知微探讨今夜的月色,而能够听清他言语的钟知微,也只能半是无奈半是羞怯地剜他一眼。 这一眼,算不得凶煞,本是没什么威力的,但贺臻却受不得,他不自在地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臂,扭身清了清嗓子,道:“不开玩笑了,事情还未处理完,我是瞒着李浥尘偷跑出来的,天亮前,得赶回去。” “嗯。”钟知微闻声垂下眼睑,她眸子里的光明明灭灭,自喉间憋出这一个字来。 “那我走了?”贺臻没看她,自然也瞧不见她的神情,他话语间是要走,但身子却没动。 钟知微望着贺臻的背影,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而后出声道:“嗯,走吧。” “我真走了?”贺臻步子不过迈了一步,但问话却比迈步还要快。 钟知微原本的依依惜别之情,被他几句话冲散了不少,她咬唇别开眼神,这下清楚分明地回声道:“知道了,走吧。” 贺臻迈步远去的刹那,钟知微也抬手合上了房门,她扭身脱下大氅,朝房内走了两步,于脑中正回想着今夜的见闻。 但砰然一声,房门又启,重又折返回来的,自然是贺臻,钟知微旋即回身的瞬间,贺臻已行至了她身前,钟知微抬眼所及,是他滚动的喉结,以及他稍显急促的呼吸声:“李浥尘救妹心切,用人心里就没数了,恐怕我这一去,好几天都回不来,也见不到钟娘子了。” 和她所想的差不许多,好几日该是多久呢?除夕夜总是该回来的吧。钟知微睫羽忽闪,紧咬下唇,没有做声。 她仍在怔愣中,但面颊上却忽然袭来了一抹温热,钟知微怔然间抬眼,却见抚上她面颊的,是贺臻的指尖。 他垂眼看她,他指尖抚过唇边的同时,钟知微的贝齿也不自觉松开了,一时间,心跳声骤然变得响起来,钟知微身子一僵,那张艳逸的面孔愈发凑近,直至面容相贴,男子略哑的嗓音自耳畔响起:“可以吗?” 卧房内,唯有一盏孤灯亮着,昏黄的烛影摇曳,钟知微不必揽镜自照,单凭发热的面颊,也能知晓,她此时的面颊一定红透了,她张了张唇,但一时间没能出声回话。 “钟娘子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贺臻性子急,不过稍许的静默,他便替她拿了主意。 能进一尺,便进一尺,能入一丈,就入一丈,贺臻向来是这般得寸进尺的性子,但于这夜的夜风烛影下,他末了,也只是吻了一下她的面颊,轻柔地抛下这样一句话来:“等我回来。” 钟知微那夜久违地睡了个安详的觉,直至第二日日上三竿之时,她才悠悠醒转。 余下的几日里,贺臻都未返回善和坊来,他似是如他所言的那般,被李渡扣住了。 钟知微以前没意识到,这明月轩内,原来处处都是贺臻的影子,而他不在时,那些代表着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会催得人心生燥意。 即便钟知微不愿承认,但她诚然几乎是数着日子,一直巴望着除夕那日,毕竟总不能过年,还不让人回家吧,她是这般想的。 但除夕夜那晚,贺臻没有回来。 又何止除夕那一晚呢? 景和十四年冬,除夕夜,有刺客借驱傩之机,混入大明宫,欲对圣人不轨,幸而,禁军统领白晟机敏,发现及时,未让贼人得逞。 但贼人身负火弩,火起宫乱,亦有伤亡,圣人大怒,下令彻查傩面一案,相关涉事者,无一例外,皆要受审,大理寺狱,一时间人满为患。 贺臻入大理寺狱的消息传来时,是景和十五年的元月一日午后。 天子一怒,莫敢不从,傩面案牵连众多,更何况贺臻入狱的原委,清楚分明,贼人所使的那火弩,出自他之手。 因而在案情查明前,贺臻出不来,外面的人也更别想进去看他,贺家周转折腾数日,也只得出了这些消息。 这案子,查了一月有余,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也持续了一月有余。 涉傩面案者,人人自危,太子因统管不力,亦被圣人禁足于东宫内不得出,坊间流言四起,皆言圣人似是有废太子重立的意图。 而贺家满门,于朝堂之上的日子更是不好过,古树倾覆,只在一夜之间。 事发三日,贺臻阿耶告病休息,将鸿胪寺职务转由少卿暂代,而贺臻祖父,更于千秋宴过后,主动乞骸骨请辞。 圣心难测之下,风云变幻之中,这案情倒是易辨了。 景和十五年二月初三,贺臻被送回善和坊时,是个雪天,也正是大理寺狱所判的傩面案主谋,太子的舅舅谢相问斩之日。 钟知微得着消息的那一刻,便就自明月轩而出,向着贺府正门而去。 可她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她堪堪跑出明月轩没多远,便就在回廊当中,如遭雷击般,定住了脚步。 跪在贺府中庭的,那个人的身影,她几乎不敢上前去认。 那人身上着的,还是那件青衫,是他们那夜见面时,他所穿的那一件,但那件青衫上,所覆的一层血污,已叫钟知微辨不清,那衫子究竟是青色还是赤色。 雪地里,他跪得无比挺直,可他的身子却瘦削轻薄地像一页纸,钟知微越是走近,他面无血色的脸,连同失血干裂的唇,她瞧得也就越发清晰。 天上仍旧在飘雪,庭院内还未洒扫,软绵绵的雪花,踩在脚下,一步便就是一个凹陷,钟知微的步子迈得越发艰难,贺臻干涩嘶哑至极的声线亮出来时,她僵住身子,再动弹不得:“是孙儿不孝,一人累及阿耶阿翁至此。” 撑伞立在贺臻身前不远处的,是贺臻的阿翁。 精瘦抖擞的老人,远远望过来,微微颔首弯伞,算是同钟知微打了个招呼。 已至暮年的老者,身负权柄多年,虽然卸去了身上职务,一身威仪却分毫不改,他立在贺臻身前不远处,即便跪在雪地里的孙子已然遍体凌伤,但他开口却也毫不留情,沉稳似一潭老井:“阿瞒,你若要跪,我不拦你。” “但你跪的,不应当是我和你阿耶,我们身上的半截黄土,早已埋到脖子了,天意若是如此,这一遭,早晚是躲不掉的。” “当初给你起这乳名,不是为了让你有多大的成就,只是因你不足月便出生了,早产儿体弱,盼瞒过老天,保你活得周全。” “你自小就有主意,性子烈不服管教,一路顺风顺水长到这么大,我不管你,全因那是你自己的路,可这朝堂中的水,比你想得要深得多,一旦涉入其中,便再难抽身而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动辄须得千倍万倍地小心。” “事情究竟如何,我和你阿耶心里有数,但你也得清楚,这未来贺府的门楣,你的妻儿家小,都是要担负在你一人肩上的,你这跪,该是跪给你自己的。” 老者一番话说得洋洋洒洒,话毕,他撑着伞缓缓扭身,迈步入了另一侧的回廊,不多久,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钟知微的视线之中。 与此同时,钟知微环顾四周,只见于不远处相携而去的,还有似是已注意这处许久了的贺家夫妇,剩下的仆妇婢子,自是不必多说的绕路而行。 一时间,偌大的贺府中庭,只余下了他们二人。 “贺臻……”钟知微一步步走近,她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开口,但她的声线,却还是在望见贺臻周身雪地的刺目颜色时,不免带了一丝颤。 贺臻眼眸低垂,并未看她:“不用说了,你回去吧。” 他的声音比方才还要嘶哑,好似沉积已久的枯木,不用投入火堆中待它爆裂,便已然吱呀作响。 寒风凛冽,灌进嗓子眼里,割得人心口都发疼,钟知微没再说话。 贺臻跪了很久,她静静站在贺臻身旁,也站了很久。 身体僵直,手脚发麻,化在面庞上的雪已凝成了霜,钟知微失去知觉,觉不出痛的时候,跪在雪地里的那人也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了地。 她终于动起来,半蹲下去,搀起昏厥的那人,宛如死一般沉寂的贺府,随着钟知微的疾呼,当即活了起来。 数盏明灭的灯火,一齐往他们这处涌来的那一刻,钟知微愣然仰头,她看向仍旧在飘雪的夜空,迟钝地想,原来,天黑了。
第64章 这一夜, 明月轩灯火通明,医官侍者进进出出,繁杂的脚步,晃动的灯影人声, 直到子时才彻底褪去。 吵嚷过后再静下来的卧房, 便是呼吸声都会被衬得极突兀, 钟知微守在床畔边,了无睡意。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不过一个月,床上昏睡着的那人掩在外衣下新旧叠加的伤口,却能多到让一室皆默的程度。 风起带来丝丝缕缕的寒意, 钟知微侧目顺着来风处望过去,为了散血腥气而开的窗户还未关, 她起身关了那窗子,这才重又返身回来。 但还不待她回身在床畔前坐下, 床幔后原本平稳的呼吸声骤然急促了起来, 钟知微忙不迭快步上前撩开床幔, 却见昏睡着的那人,不知何时已睁开了双眼。 那张瘦削面庞的眸子里裹着重重雾气,他凝目看着房内的昏黄烛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钟知微呼吸一滞,静默半晌,她才哑声开口道:“要喝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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