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四年冬,乌孙求娶永福公主,望以两国联姻作保,大庸乌孙永结同好,圣人允之,欲遣公主于千秋宴后,和亲乌孙,以全两国之谊,而上京内外,闻此消息,皆颂公主明德。 李渡亲自前来善和坊贺宅求见,是在两日后,他来求见的自然不是贺臻夫妇二人,而是自乌孙求亲后,就称病不出的太子太傅贺守渊。 李渡来的第一日,贺宅大门紧闭,他等了数个时辰,都未能入内,更遑论面见太傅。 他来的第二日,瞧不过眼的洛浥郡主虽放他进来了,但他于中堂等了许久,贺太傅也仍旧未现身,只递出去了一本《孟子》,其中被撕下缺失的,正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那页。 今日,是他来的第三日,正逢贺臻休沐,前来通传的侍婢将太子又至的消息,递到明月轩时,钟知微终是忍不住发了问:“阿翁?” 贺臻似是知道钟知微想问什么,他头也不抬,利落出口道:“阿翁心中,社稷最重,他不会出来见他的。” “此事,你怎么看?”二人同坐一桌,贺臻问得稍显含糊,钟知微随之反问道,“你问什么?圣人为何会允准乌孙的求亲,还是公主出降一事?” 桌案上,摆着的是贺臻近日分外上新的弩箭,他装卸弩箭的手上动作不停,声音也未停:“都问。” 钟知微思路清晰,她略一思忖便答道:“大庸北面唯乌孙、回鹘,还有北契三国势大,这三国若生异动,边境必不安稳。而乌孙正于北契和回鹘之间,与其关系稳固,意义重大,自不必多言。” 贺臻嗤了一声,接着嘲道:“不错,此次大宴,北契就称首领染病,只派了使者前来,这真病假病不得而知,但若是几十年前,先帝还在位时,他们敢就只派个使者吗?” 贺臻开口漫不经心,但钟知微却蹙起了眉:“贺臻!慎言!” “是是是,我慎言,你继续吧。”贺臻话是如此说的,但他面上却不见几分敬畏。 钟知微盯了他一会,摇头继续道,“所以,于政而言,乌孙求亲,没有拒的道理,而于皇家子弟而言,享其尊荣,就理应要承其重。” “顾全大局,理智来看,此事合情合理,只是……落到个人身上,当是痛极的,太子于情感上而言,不愿不忍,同样合情合理。” 话及此处,贺臻放下了他手中的弩箭,他望向钟知微平声道:“那除去这些道理以外,钟娘子你的想法呢?” 对上贺臻的眸子,钟知微绷着的那根弦,忽地断裂开来,她偏头躲开贺臻的目光,一瞬寂静后,她流露出了自个的真实情绪:“我不愿李栖迟出嫁。” “我知我该明理懂大义,可泱泱大国,却需要女子来维系和平,贺臻,你不觉得荒谬吗?”钟知微一字一顿,先是稍显激愤,但末了,在贺臻的凝视下,钟知微转而又垂下了头,激愤化为哀叹,“荒谬归荒谬,可世间哪得双全法呢?可能,也只能是这样了。” “或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准呢?”贺臻重又拿起了桌案上的弩箭,他出口似是漫不经心,但眸中却格外深沉,钟知微顺着他的视线,一同望向他手中的弩箭,苦中作乐回声道,“若是那样,就好了。” 他们二人间的谈话,便也就于此终止,朝堂大事归朝堂大事,升斗小民的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的。 圣人寿诞的画卷,已然递了上去,朝廷还未回信,想来应当是满意的,毕竟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卸下了个担子是好事不错,可人一闲下来,便忍不住生发万千遐思。 尤其在李栖迟要出嫁这一若有似无的阴影下,钟知微连日来的心绪,都算不得妙,一连好几日,钟知微都夜难安寝,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是夜里发梦梦回钟吾,梦到要和亲的变成了她,而她要嫁予的,是一个年龄如她阿耶一般大的男子。 若有个人能同她斗嘴争吵,或许还能好些,可偏生贺臻近日又忙得很,他日日早起晚归,往返于少府监与东宫朝廷之间,钟知微自然能猜到,他应是在同太子为李栖迟一事奔忙。 这般情态下,见着返家一脸倦容的贺臻,她又怎么可能开口倾诉,自个那算不得烦恼的烦恼。 越是近年底,圣人的寿诞也就越是近,上京城内的宵禁,于昨日里已经取消了,余下的时日直至上元节,城内都将夜不闭市。 贺府的婢子下仆,昨日里早早就夜出游赏的不在少数,甚至揽风今夜也出去逛游了一圈才刚刚回来,但这热闹,钟知微却没精神去凑,她早早洗漱完毕,只待就寝。 “娘子,郎君出事了!你快出去看看吧。”文瑄的大嗓门骤然响起之时,她于妆台前正拆卸着发髻。 文瑄这几声喊,吓得她一哆嗦,来不及细想,钟知微起身裹上大氅,匆匆便从明月轩出来,直直就奔至了贺府大门。 她一路上神思纷乱,跑得更是急,待她气喘吁吁到了正门前,望见孤身一人牵着马的贺臻时,顾不得其他,她张口便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贺臻第一时间没有回话,他走上前来,忽得将手伸至了钟知微颈间,她顺着贺臻的手垂首看去,这才发现,这一路奔来,她的大氅系带不知何时松动了。 这哪里是管这些的时候,钟知微没动,她任由贺臻系着系带,与此同时,她接着问得更急切:“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先上马,到地方了,我同你说。”贺臻垂下手,将仍在疑虑中的钟知微一把抱到了马上。 文瑄话说得那般夸张,他却还有心思卖关子?钟知微面色微寒,但念及许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又将心中恼怒按住未发。 二人共乘一骑,贺臻在后她在前,她算是半坐在他怀中,因而视线自然无遮无挡,但也正是因此,随着纵马越行越远,钟知微的面色也变得越发寒凉。 金吾解禁,开灯燃市,千门开锁,万灯通明。 东市夜场,怎一个热闹二字可囊括,贺臻带着她,到了东市内的灞河桥岸边,才停步下了马。 钟知微一路静默,到了此处,更是一言未发,她只是以看死人一般的眸光凉凉盯着贺臻。 他一有闲心思买河灯,二有余力题字,三是有躬身放那河灯的功夫,却还不滚过来跟她解释个一二。实在是过于荒唐可笑,钟知微已然是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她胸腔里涌动着的,纯然是昭昭怒意。 她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了贺臻欲要放的那河灯,张口便是叱骂:“贺臻,我原以为,是东宫朝堂出了什么事,可若你说的麻烦大事,便就是这般胡闹,呵,那你今日便就不用回府了,你就守着这灯市,过一辈子吧!” 被夺了灯的贺臻,稍有怔然,他歪头凝视了钟知微一刻,终是在钟知微再度发火前,勾唇无奈出了声:“钟家大娘子,心情不佳,夜难安寝,这还不是大事?” “于贺某而言,什么公主和亲,什么东宫朝堂,在这件头等大事之前,都是要往后稍一稍的。” 夜市灯如昼,贺臻身后涌动的人流一刻也未停,他看着钟知微,启唇继续道:“我若不这般夸大,钟娘子今日会同我出门吗?” 不远处的人群中忽地爆发了一阵欢呼声,伴着人群的欢呼声,打花匠人扬起的铁水,在升空的瞬间化作点点星辰散落在了夜空之中,火树银花,不外乎如此。 钟知微已从怔然中寻回了心跳,她垂下眼睑,出声时嗓子略有些喑哑:“招月告诉你的?” 贺臻啧一声,自钟知微手中,取过了那盏河灯,他蹲下身子去,一面放灯,一面懒散开口道:“还用招月说吗?自家夫人,眼下的青黑,身子的清减,这还要别人来说?” “府内已经给你备了安眠的汤药,可我觉着,心病还需心药医,出来玩玩总比闷在房里强。我晚间从大明宫出来时,路过了一趟永兴坊,你妹妹告诉我,你以前总爱在上元节放灯给亡故的亲人,现在虽然还没到上元节,但我也想放一盏灯给钟娘子。” “还望钟娘子,莫要殚精竭虑,忧思过重。你想想啊,便是天当真塌了,也该是由我们这些个子高的顶着,不然要我们白长的这些个子是用来做什么的?长来玩玩,充门面的吗?” “让该操心的人,去操心他们该操心的事,而上京城的皎皎明月,能够吃好睡好玩好,高悬于空,叫操心的人疲累之时能够望得见,这就是贺某所愿了。” 钟知微幼时曾幻想过,她心悦之人的模样。 彼时她年纪小,所想象的世界还很简单,她以为世上男子,不是建功立业的大丈夫,就是寂寂无名的庸碌人,所以她那时断然以为,她心悦之人,定然是前者,是能有名有姓闯出一番功业来的人。 但直至今日,立在灯影阑珊之间,望见贺臻放灯的侧颜,瞥见他所手书的“明月当空”四个字,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喜欢的,不是所谓能建功立业的能人,也不是看似庸碌无为的寻常人,而是,能察觉到她的喜怒哀乐,在她心绪不宁时,为她点一盏河灯哄她开心的人。 “贺臻。”河灯忽隐忽现的光,顺着灞河水而去,贺臻还未站起来,却听得钟知微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了?”他不解其意,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仰头望着钟知微,疑声道。 灞河上有游船打他们身边而过,船上乐伎的琵琶声飘至河岸边时仍余音绕梁,钟知微并未做声,她只是看着贺臻笑了一下,皎皎月光溶于水中,似覆了一层薄纱般温柔朦胧。 后来钟知微时常想起这一日的灯火,和她没好意思说出口的那句话。 那日我唤你的名字,其实是想说,我喜欢你。 人人都记得来日方长,所以这世上才有许多话,总在最该开口的时机没能开口。 而人人也总是会忘记世异时移,所以即使你我全然知晓,同样的话往后再说,意味与最初难以相同,但那时的你我,却总还是张不开嘴。
第63章 不知是哪家的富商权贵, 于亥时起,燃了百余架的五色焰火,金盏银台,牡丹竹菊, 在漆黑夜空这张朴素画布上, 整整晃了一刻钟才休止。 因而上京城这夜的焰火出奇盛大, 甚至能与往年的上元节当夜相提并论,无论王孙贵族,贩夫走卒,城内有幸见证了这夜流光溢彩的未眠者数不胜数,贺臻和钟知微亦是其中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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