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没有回话, 钟知微的视线,在他干涩的唇上梭巡一息, 她咬唇不做犹豫,扭身拿了湿润巾帕,躬身为他润唇。 钟知微动作轻,并未触着他面上其他位置,她巾帕下的那人,从始至终一动不动任由她的动作,他眼神空落落,直叫钟知微指尖发颤。 “为什么?”贺臻嘶哑的嗓子骤然发声时,钟知微刚刚抬起为他擦拭唇瓣的手。 他的声音一出,钟知微的手随即僵住了,她缓缓抬眸才发现,不知何时贺臻已将视线移至了她的面上,还不待钟知微回话,贺臻又再度开口:“圣意难测,朝堂诡谲,和我的物件有什么关系?” 他出声似笑似嘲,更似找寻不到归路的迷茫孩童:“如果大庸的军队足够强盛,那我们也就不必再怕北边生事了,可我和李渡献上飞火弩那日,圣人却什么都没说。” “出自我手的每一样物件,我心中都有数,大理寺卿召我那日,我见着了他们所言的,那贼人所持的弩箭,他们问我,这弩箭是否泄于他人知晓?我什么都没说,因为什么都不能说。” “我知道,那名字我若提了,就要陷贺家于万劫不复之地,但说来实在可笑,原来有一日我竟也会因着恐畏张不开嘴。但我还是没想明白,圣人想削太子和谢氏的势,想要敲打贺家,他有千万种方法,可他为什么要选这一种?为什么?我想了一个月,至今也没想清楚。” 钟知微的手,早在贺臻谈及圣人名讳之时,便就不自觉蜷缩了起来,即便她不身处朝廷,但她也知,朝堂之变,若上面那位不首肯,是绝不会这么快就风雷激变至这步田地的。 她脑海中,忽地浮现起了,她那早已面目模糊混沌的父皇的身影。或许,站在高处的人,碾死一只蚂蚁,根本不会在意蚂蚁的心绪,又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立在高处,他们看得清人心,知道脚碾在何处最疼,才踩在七寸不给人丝毫喘息。 钟知微呆呆立在床畔前,她不知该如何劝说贺臻,更无法张口让他收声。 “我以前一直以为,物件就是物件,能够尽其所用,物件的价值便也就达到了,我做我的物件,也只就是我一人的事情,可原来,物件不止是物件,物件也会招惹是非,殃祸满门,哈……” 话到后来,贺臻面上的迷惘不复,他笑出声来,但从他的哑然笑声里,钟知微只觉无限悲凉,她凝望着于灯影中面色苍白的贺臻,紧攥的手心被指甲印下了深深浅浅的指印。 “为什么?为什么?还做来干什么,那我?”他眼里还是迷蒙雾气浓重,尤其当他垂下眼眸,喃喃自语时,连带他的语序也颠三倒四起来。 “贺臻,先不想了好不好?你身上还有哪里痛吗?大夫临走前,我问他要了麻沸散,若是还痛的话,就服一点怎么样?”钟知微在抿唇沉默了许久后,终是重又打起了精神,她松开紧握着的手,躬下身子,半蹲在床前,扬唇温声道。 贺臻没有回她的话,他口中喃喃自语着的,仍是“为什么”,而他的面颊,也不复方才的苍白,不正常地现了红。 钟知微蹙眉伸出手,探了探贺臻的额头,入手的发热滚烫,叫她忽然变了面色,而她伸手探进锦被之中,所触到的冰凉一片,更是让她旋即匆匆起了身。 医官走前,曾有交代,若贺臻夜间发热,乃是正常的,发热无碍,失温事大,因而夜间须得随时照看着他,莫要让寒气再入体。 房内的楠木碳盆都移至了床前,床上也又添了被子,按说已经足够暖了,可钟知微试着贺臻的手,却丝毫都未回温,只探他周身的温度,仿若他现在还仍在中庭雪地里似的。 一刻前,自贺臻口中而出的字字句句,还听得出思路条理,但现在,他半睁的眸子已然闭合,而他口中嘟嘟囔囔所言的,更是无论如何不成章法了,他烧得实在厉害,神智俨然不清,似是魇住了。 钟知微蹙眉坐到了床头,她轻声唤贺臻的名字,试图让他镇定下来,她的唤声没什么功效,但烧着的贺臻却不自觉往她这处靠了靠。 他冰凉的手裹住她的手时,钟知微怔了一瞬,而下一瞬,贺臻扯着她温热的手,如同取暖一般往面颊上覆,钟知微垂下眼睑,她在静默了一会后,默默起身除去外衣,入了床内。 被褥之外,明明已被烤得暖如春日了,但被褥之内,贺臻身侧却还是一片寒凉。 钟知微掀开被子进来的那一刻,尚在混沌之中的男子,不用钟知微主动靠近,他便不由自主便朝着热源靠了过来。 病中的人本就神智不清,一个源源不断发热,还不会燎人的暖炉出现在身侧,怎么可能能够抗拒?因而贺臻抱着她,抱得极其紧,他单手紧紧扣着她的腰,将头埋在她肩颈处,二人几乎是亲密无间的姿态。 钟知微最初还有些僵硬,但随着贺臻体温的慢慢回升,钟知微逐渐放松了下来,呼吸之间,全是浓重的药味,但她却出奇并不讨厌。 她的手就搭在贺臻的脊背上,她没敢用力,只怕碰着他的伤处,几乎是相拥的姿势,贺臻的一举一动,她都能够有所感知。 贺臻口中的絮语已停了很久了,钟知微能察觉到,挤在她身侧的人,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她以为他还是冷,钟知微欲要起身再去拿个汤婆子,可下一瞬她肩上的湿润,却叫她僵住身子,再也动弹不得。 冬夜漫长,外面的风雪可能已经停了,也可能还在下着,但无论房门之外是何种光景,房内的炭火仍旧烧得旺,人身上的温热仍旧不会熄,钟知微没有作声,她默默将身边的人揽得更紧,如同若无其事般合上了眼。 翌日,钟知微缓缓睁开眼时,已然天光大亮,她意识还未完全回笼,但身边的温热不再,她总是有所感知的。 拥着她的是……贺臻呢?钟知微猛然清醒过来,她以手撑床,骤然间坐了起来,而坐起来的瞬间,她刚一绷紧的心弦,随即也就放松了。 因为她要寻的那人,正背靠着墙坐在她身侧,她一抬眼,便就能瞧得见。 贺臻显然高热已退,他恢复了平静,面色如常,眼底更是一便清明,与昨夜神智不清时脆弱迷惘的那人,完全判若两人。 钟知微还未开口,他却先平静开了口:“上京浴春,丹青千秋,上元节大宴那日,画卷一开,棠溪先生的名字,便就响彻了整个上京城,我在狱中听说了,还未恭喜你。” 贺臻的面色和出言,都平静若常,好似一场高热,已将他的遐思愁绪,全都带走了一般,观其言,察其色,钟知微微蹙的眉头也完全舒展了开来。 过往的月余,尤其囫囵而过的上元节,圣人声势浩大的赏赐之流,钟知微不愿提,她扬起唇角,略过那个话题,便就裹衣下了床:“现在不说那些,你现在饿不饿,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唤小厨房做,你身子还未好透,生鲜荤腥吃不得,荠菜清粥怎么样?” 钟知微匆匆披上外衫,还未完全穿戴整齐,便就要走出里间响声唤人,一步,两步,三步,她才刚刚走出去三步,只行到里间卧房的屏风前,身后床榻上的男子却忽然发了声:“钟知微,我们和离吧。” 贺臻的声线仍旧是哑的,却比之昨日要好了很多,他淡淡出言,平静至极,但由他口中所吐出的那话,却叫钟知微神思恍惚,她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怀疑她的耳朵,而是疑心贺臻高热是不是还未退。 但那遐思也只是一瞬,她不是傻的,不会连他是否神智清醒都分不清,钟知微缓缓扭过身子,望向背靠着墙而坐的那人,慢慢出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贺臻屈腿托首,面无表情答地很快:“圣意宽宏,念在我不知情,贺家又满门忠烈的份上,免了我看护不力所致的歹人窃弩作乱之责,但死罪可饶,活罪难逃。” “我被贬为幽州团练副使,不日起就要赴幽州赴任,从八品安置犯官的十等散官,毫无实权,行动受监,无令不得出州府。” “钟将军不涉党争,其爱女也不愿与我受这等罪,所以借此机会与我和离,圣人不会心生责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你去和你阿耶商量一下吧,我今日可以先把和离书写给你。” 贺臻出言平静,说这些话时,更是一气呵成,仿佛他早已自己下完了定夺,现下只是例行通知她一声般。 听到这儿,钟知微眼底的嘲意再也压不住,她忽然不冷不热笑了一声,但紧接着她开口时,嗓音却稍带了一丝颤:“你怎么知道?钟将军的爱女,不愿跟你受罪呢?” 贺臻望着她的眸光沉沉:“钟知微,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你本就对我无意,更何况,你我还无夫妻之实,你同我和离之后,大可另觅良缘,整个上京城的青年才俊都随你挑选。” “我私库里的东西,你想要哪些就拿走哪些,都拿走也可以,左右我去幽州带不上,至于……” 贺臻的安排张罗,钟知微再也听不下去,她骤然打断,直视着贺臻出声道:“倘若我说,我也喜欢你呢?” 贺臻静默一瞬,他垂下眼睑,眸光流转间,他声线不变,答得懒懒散散,不紧不慢:“那就不好意思了,钟娘子,晚了。” “我在狱中这一月,别的没想明白,但你我之事,我却是想明白了,你这等女郎,眼高于顶,脾性古怪,冷若冰霜,心如蛇蝎,我是无福消受得起的,于我而言,还是平康坊里温柔解意的小娘子,更适合我。”
第65章 贺臻声量不大, 但他口中所言的一字一句在寂静的卧房之内,却明晰至极,而这言语之中的凉薄,于卧房内更是好似燃尽的炭火香气般经久不散。 钟知微低头不语片刻, 忽而她将视线移向了透着光线的窗子缝隙, 漏进房内的那一抹光束明媚至极, 而她分神想的是,晨起时的日头最好,外面的雪应当是开始化了,今日本该是要去给阿耶传口信,报他的平安的。 “我方才的话,钟娘子听清了吗?如若没有, 某可以再重复一遍。”贺臻仍旧靠在那一处,他的嗓音凉薄不改。 钟知微神思回笼, 他方才说的是什么来着了?哦,是了, 他说她脾气坏人烂, 比不上平康坊的解语花。 钟知微面上所流露出的真实情绪, 无声无息被她收拢掩藏,不过顷刻,她再度移眸回贺臻身上之时,他已无法从她面上探出喜怒深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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