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知道,我被卖给的是时和坊的周家,他们一家从商,做的是皮货和粮草的生意,在这城里没人敢惹他们家,郭刺史来幽州城几年了,都没管过私奴的事情,我人微言轻,更不敢拿我的命去找他赌了……” “我现在是周家三郎周景晖的婢女,他舅舅周烁,是五品给事中,在上京城里就侍奉在圣人左右,周家有权有势,我偷听了周家三郎谈话,知道他不怕郭刺史,但是却忌惮刚来幽州的大人你……” 钟知微垂眸静思,给事中一职职务便是谏言议政,诚然与这少女所言的侍奉在圣人左右相符合。 但她却也没敢掉以轻心,她望向贺臻,以目光做询,贺臻与她目光相触,平静回声道:“周烁周给事,朝堂上却有此人。” 天高皇帝远,律法难及,因而北地弄良家奴成风,钟知微来的这一月当中,数次听闻这事,真找到她面前了,她却仍是恍惚。 揽风招月皆是因为家贫,自小便就自卖为奴,像这等年龄不小被掳的良家子,她也是头一次见到。 少女抽泣声不止,诉苦言难,一句接一句。 “我并非行动自由,只是周家四郎每隔几日来马行街赌钱时,负责看顾他的周三郎,有时心情好了会带我出来,派我来买些吃食什么的,我这才有机会独自在街上行走。” “我没有乘机逃走,也是因为我知道,我一个人十有八九逃不远,要是被抓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就算逃回了老家,如果周家要追究,那我们钟家上下,可能都要因为我一个人遭殃,我才一直等着忍着,等到了大人你来!” 这个跟她同姓的少女,好似当真十分信任他们,可即便她声声泣血,可仅听她一面之辞,钟知微难以轻易就去相信了她口中所言的话。 尤其在这事还牵扯到了上京官员的情况下,于他们二人而言,就更要谨慎了。 钟知微思忖着这少女所言的真伪,她心中有所怜悯却也隐而不发,因而那少女侧目看过来时,她全然瞧不出一旁静默的女郎,是否相信她的言语。 而那少女再将视线一挪,抬头望向她手中所拽着的郎君,只见那郎君更是面无表情,神色晦暗不明,直叫她越发心里打鼓,连哭也忘了。 少女咬上她舌尖,逼她自己清醒冷静下来,在立着的二人间,她犹疑许久,转而松口向钟知微那处跪爬而去。 “实不相瞒,我此行是破釜沉舟而来的,周家小姐要出嫁了,周四郎想让我改去侍候他妹妹,但我本也是良家子,一旦同他妹妹一起出嫁,定然是要作为陪嫁的通房婢子的。” 少女已满手的脏污,钟知微怔然看着她于泥水中趟了过来:“那我此生真就是毁了,就是死后也无言去见我钟家先祖了,娘子我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少女本欲要再扯钟知微的衣摆,但在她伸手的刹那,她似是望见了自己满手的脏污,钟知微亲眼瞧着,少女的双手僵在了半空中,于颤抖中,她最终又收回了手。 她先前说了那么多,都没有这一幕对钟知微而言的震撼来得大、来得猛。 人或许可以红口白牙满口谎言,轻易骗尽世人,但不能自控的生理反应,却是难以欺骗自己的。 她所言的,钟知微信了一大半,她弯伞躬身扶起那少女,蹙眉淡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摸到她的手臂,钟知微心中暗叹,这少女比看起来还要瘦,简直瘦得出奇,而这少女被她搀起来后,当即止住哭腔,语气变得雀跃了。 “娘子数日前,是不是在此处见过一群孩子?北地的孩子上学堂的少,他们整日游荡在这市井里玩闹,就如同地缝里的老鼠一样手眼通天。” “我同他们玩,给他们糖,教他们唱歌,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多条路救命。今日娘子你们一在马行街出现,他们就去跟我报信了。” 那群孩童,钟知微自然记得,就如同记她的歌谣一样深刻,眼前这少女,也姓钟,和她一样的钟,只是她早已心灰意冷,并未多做联想。 天上仍在落雨,雨丝连绵不断,好似穿就的珠帘,将那少女的面容遮得朦胧含糊,一时间,钟知微忽然有些站不住脚。
第79章 站在另外那侧的贺臻如有所察般主动向前迈了一步, 漫不经心将方才他从童家伙计手上取来的伞,递到了淋着雨的那少女手中。 而后他走到钟知微伞下,一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伞,一手半揽住了她。 三人两伞, 失神不过刹那, 钟知微垂眼看了看她肩上的手, 重又恢复了镇定。 她掩下眸底的讶然复杂,恍若平常无事般接着探问道:“所以,我那日见到的唱歌谣孩童,都是你的眼线?” 世上之大,百年已逝,即便面前的女孩会棠溪的歌谣, 也不一定就与昔日的钟吾有关联。 少女忙不迭激动摇头道:“不算眼线!我哪有那个本事!我带着他们玩乐,他们帮我忙罢了, 不过,我也没想到娘子会对我们家的歌谣感兴趣, 那日听他们说, 我也吓了一跳。” 沉默不语许久的贺臻, 忽然插了话进来:“让他们打探行踪通风报信是为了找告状求援,教他们唱歌是做什么?” 贺臻的疑心比她重,他这一问,钟知微就知道, 他是忧恐有人借着她的同乡刻意设计,毕竟既唱了她故土的歌,又来找他寻援, 过于巧合。 而钟知微不疑心,乃是因为她自个清楚, 她的故乡陨身多年,所谓存活着的同乡故人百年前就荡然无存了,所以若说有人借棠溪的歌谣来攀关系寻她,全然是无稽之谈。 思及此处,钟知微叹气一声,再度看向了那少女,她似是有些怕贺臻,听他出言问话,她回答得格外审慎:“我们家先辈是多年前自山南道光州而来的,那歌谣是族中代代相传的歌。” “我刚来幽州时想着,把我们家的歌谣教会了那群孩子唱,若是有族中的人从此处路过,听见了歌谣没准会寻过来。” “春婵,你怎么跑到这处来了?”少女的话还未说完,街市上便远远传来了人声,男声轻柔和缓,但钟知微亲眼见着,面前的少女随即话音终止,她本就没有血色的一张脸更显苍白。 “你若是来寻朋友,跟我说就是了,我又不会不允,怎么说着让我带你上街购置东西,却抛下我自己走了?”最先开口的男子,声音温润,面目也长得瘦削温和。 与他同行的男子,则要暴躁许多,他啐了一口才道:“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早说过了,三哥你不该对手底下的这些玩意儿这么好。” 这两名男子,腰间佩玉,伞上描金,是一眼即知的通身富贵。 他们于长街上缓缓行来,身后赘着的侍婢仆从,皆低眉垂眼、目不斜视,而街市人寥寥无几的其他行人,亦停住脚步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来。 面前的小娘子,忽然发起了抖,她抖得其实不明显,但她溢散于指尖的细微颤抖,却没逃过钟知微的眼睛。 “还不滚过来!”“四郎,别对春婵这么凶。” 兄弟二人一唱一和,钟知微将他们二人的面目和先前那少女的所言对上了号,暴躁的应是周家四郎,而看着温润的这清俊男子,该就是少女现在所侍奉的周家三郎。 及至那对兄弟走到他们身前站定,贺臻都没有什么反应与动作,倒是原先抖动的小娘子,倏忽静默不动,宛如一桩铜像般死寂起来。 “春婵,你这满身的脏污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淋雨了?过来我看看。”周三郎语气和缓,他面上看不出气恼,嘘寒问暖声一句不停,“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不对?惹你生气了?” “三哥你!”四郎,春婵是我的侍婢。”言谈间,这对兄弟又呛了两声。 “郎君没什么不好的,只是郎君该领回去的,是猫狗,不是我。”带着颤音的女声忽然响了起来,“你高兴了丢根骨头过去,狗会高兴,你不高兴了把狗丢出去,狗也不会记仇,我不是这样的,我是人。” 出声的钟灵珊抬起头,看向了周家的两位郎君,她眼底好似有燃着的火焰,雨也浇不熄。 钟知微意识到,她方才的颤抖,或许不全是害怕,还有隐在恐惧之下的愤恼。 “我知郎君对我好,可郎君对我好,我便就一定要感激涕零,以身相报吗?郎君,凭什么呢?郎君喜好瘦弱纤细的女郎,为着郎君的喜好,清旷院上下,再饿也要全然忍着。” 在周四郎启唇反驳前,钟灵珊接着自嘲出声道:“是,郎君同我说过,我若想吃,吃就是了,你不拘着我,也不拘人。” “或许郎君你自己都不清楚,你发号施令时无知无觉,可你仔细想想,院内稍胖一些的婢子,是不是全被差走去做苦差了?哪有奴婢敢忤逆主子的意思呢,即便是主子没说出来的意,也一样。” “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可我本是良人,不是生来给人为奴为婢的。” “我不叫春婵,我有我的名字,我叫灵珊。”钟灵珊话到最后,诚然是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字字句句的毫无保留,几乎是自断后路到极致,钟知微看她的神色,只觉得她恐怕是存了死志了。 倘若今日她和贺臻不设法救她,她为着反抗血溅长街,好似也不无可能。 这小娘子与钟吾是否有关系先暂且不论,但逼良人为奴一事,若为真,难道他们当真要袖手旁观吗? 周遭吵得很,周四郎吵吵嚷嚷地要动手,周三郎好似正在劝阻他,雨声,还是不休。 钟知微忍不住将视线挪至了贺臻面上,他一脸的沉静冷然,钟灵珊方才的哭诉,对他似乎并无什么影响。 初入幽州不久后的对谈,还历历在目,世道如此,他不愿再做没意义的事,干涉这世道亦或是他人的命运,钟知微知道。 她也知道,若是此刻,她开口央求,贺臻也会设法相帮,因他前不久那一日也承诺过,他会尽力所信,她所信之事。 可终究不是发自肺腑,心随意动的,她不愿逼他。 贺臻倏忽侧目瞧过来,二人对视之间,钟知微淡淡出声:“出来这么久了,该回了。” 钟知微语罢,主动自他们二人的伞下出来,走至了钟灵珊伞下。 发呆的小娘子愣愣看向她,钟知微温声开口道:“开阳坊,清水巷,走吧。” 她没有回头去看贺臻的反应,她自怀中寻出丝帕,擦干净钟灵珊的手,带着懵懂的她缓缓抬步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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