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巨大的身体逐渐萎缩坍塌,一点点被青鹭火烧成齑粉。 天光乍破,阳光下,云笈保持着将鹤翎插|入相柳眉心的动作,也正喘着气,汗珠沿着鬓角的发丝往下落。 这大概是他见过的,云笈最为狼狈的时刻。 云笈有一切矜贵的特质,含着金汤匙、泡在蜜罐子里长大,傲慢得不可方物。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 可在念出咒文时,那分明不是属于公主的眼神。 那眼神属于战士,用刀用剑,在战场杀戮千百遍的战士。 在地上滚过,被相柳鞭打过,在火里灼烧过,她的白衫已经黑一片红一片,到处都是被划破的豁口。 褚辛几乎脱力,她同样也没有多少力气,用剑支撑着身体,在倒塌的相柳尸身上勉力维持坐姿。 除了眼睛很亮,浑身上下哪里都很狼狈。 褚辛的视线向下,忽然看见有血液从她袖管中滑落,沿着鹤翎的剑身一路往下。 那红色多么鲜亮。 风中传来甜腥的气味。 这阵法不止用了青鹭火,还用了她的血。 云笈在流血。 这个事实伴随着从骨髓里发出的饥饿感传达到褚辛的大脑,使他身躯一震,随之感受到电击一般的麻痹触感。 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别处,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重影,只有那红色是唯一一抹明亮。 褚辛滚了滚喉结。 他说他未曾喝过修士的血液,那是谎话。 一个四处流浪讨生活的半妖,怎么会有钱买得起供半妖食用的血制品。 维持生活必须、让他的灵力得以运作的血,都是从对他意图不轨的人身上得到的。 很脏,很臭,每回喝下,等身体吸收那些血液,他都忍不住抠着喉咙,想将那些血吐出来,吐干净,一星半点血腥气味也不要留下。 褚辛想,他大概是饿昏了头,竟然觉得云笈的血不一样,竟然能从她的血液里嗅出香甜的气息,有了将她的血认作美味珍馐的念头。 要知他刚才还恨不得掐死她! 他确实是饿昏了头,竟不知不觉用剩下的力气支起身体,想要向云笈走去。 “殿下!” 有人慌张地呼唤着云笈,向此处跑来。 这声音猛地将褚辛拉回现实。 春桃从他身旁跑过,直奔云笈而去。 然后是夏霜、秋蝉、许多村民,还有他见过的农妇和女孩。 就连那只蠢笨的乌鸦妖,也向着云笈飞。 凌乱的脚步与他擦肩而过,有人撞过褚辛的肩头,他险些被撞倒,又稳住身形,沉默地伫立在原地。 “殿下,您有没有事?”看见云笈身上的血迹,春桃嚎啕大哭,“您……您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啊?痛不痛?我给您包扎。” 云笈被簇拥在人群中,春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两人身上都有伤,云笈却笑了出来,在嘲笑春桃哭得太慌张。春桃一腔内疚担忧散去大半,抱着云笈嚎啕。 褚辛想,云笈大概的确没有多少力气,脏得要死,还有空笑别人。 明明她的声音已经小到他快听不见了。 只能看见她笑得傻乎乎的。 他倏尔想起那个诡异的梦。 在欢庆的夜市上,他看着云笈高居露台,挽着男人的手,随人群言笑晏晏地离开。 豹男问他:“那可是青云的六公主,你难道不想跟她走吗?” 褚辛以旁观者的意识冷笑着,想道,为何要随她走?云笈若是真像那般放过他,他求之不得。 可在那个瞬间,他却被另一股情绪击中。 一股强烈的,仿佛穿越时空而来的情感。 他甚至分不清楚,那感受到底是来自于这荒诞不经的梦境,还是源自他心底深处。 就在那一刻,那股阴暗的,复杂的情绪使冬夜的风更加阴凉,使他浑身的伤口愈发疼痛—— 褚辛想,他如此低贱劣等,脏污发臭,食道流淌过肮脏的血液,衣袍下藏纳被鞭笞殴打的淤青。 而云笈,她高居明镜台,衣袂似白羽,一尘不染,用那么一句话、一个字,就能轻易决定他的生死。 云泥之别。 可躺在泥地里的他,不想随云笈身后。 在看见她笑容的那刻,只想将她拽下神坛,狠狠地、狠狠地拥抱她的骨骼,打破她的圣洁高贵,让她与他同样滚在泥地里,看她跌落破碎。 那是一瞬间划过他脑子的念头,阴暗扭曲似毒蛇。 伴随着惊雷一样的破坏欲。 那个念头让褚辛觉得荒谬,在意识到它的瞬间,就毫不犹豫将它甩在脑后。 却在现在,此刻,又不合时宜地想起。 人们簇拥着云笈,欢笑着高呼云笈的名姓。 褚辛相隔数尺,在静谧的角落当个旁观者。 他摸了摸自己翕动的鼻尖,来自云笈的血腥气味始终盘桓着挥之不去,使他越发饥饿难耐。 邪恶的欲|念与鲜血的腥甜相交,从骨髓里勾出致命的渴望与暧昧。 ——该死。 体力已经达到极限,褚辛腿脚发软,意识倏尔闭合,陷入黑暗中。 春桃和夏霜搀扶着云笈从相柳残骸上走了下来:“殿下,您要不要吃点什么,需不需要药,我现在就去买。” 云笈摇摇头。 现在她只有荧惑境的修为,使用阵术对身体负荷太重,虽说已经取胜,终究还是勉强了些。 太累了,什么也不想干,只想洗干净身体,好好睡一觉。 不知褚辛现在怎么样了。 虽说她也以血做引,吸引了阵法对用阵者的大部分压力,但现在褚辛的确不如前世,她不敢保证自己真的没有伤害到他。 她支撑着困倦疼痛的身体,寻找褚辛的踪迹,却没有第一时间找到。 忍不住想,褚辛难道是跑了么? 羽书令上的魂锁术只能使用一次,若是他在此时离开,她没有法子再将他绑回来了。 夏霜拉起云笈的袖子,小心地查看云笈的伤口:“也好,先回去休息吧,我为您处理伤口,晚些回到宫中,再请那位医工给您看看。” 她小心翼翼,但是云笈手臂上多了不少浅浅的划痕,她还是不小心碰到。 没等云笈喊疼,夏霜自己就被吓了一跳,心疼地往云笈的伤口上呼气:“殿下,疼吗?” 然而云笈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有感觉。 夏霜抬头,看见云笈虚弱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望穿人群,看向远处。 她低喃:“褚辛……” 寒风料峭,在人群没有注意到的角落,少年孤身倒地,残破的衣袂似泥泞中盛开的残缺花瓣。 云笈放开扶着自己的手,跳下相柳残骸,冲出人群,向那阳光没能照到的暗处奔去。 她扶起褚辛的头放在自己膝上,晃动着他的脑袋,动作既慌张又粗暴。 “喂。”手忙脚乱拍了拍褚辛的脸,“褚辛,醒醒啊!” 然而褚辛没有反应,脆弱得好似一碰即破的虚幻泡沫。 云笈意识到他的状态,有些不敢碰他了。她对如何救人知之甚少,万一把人玩死了该怎么办? 慌张之中,她忽然想到:等等,褚辛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 对啊,她前世都把褚辛揍成那样了,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云笈冷静下来,去探褚辛的鼻息和脉搏。 果然还在呼吸,脉搏也跳着,只是有些虚弱。 好险,还以为昆仑少主折在她手上。 云笈又气自己太过着急,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没好气地把褚辛从自己膝盖上往地上推。 “带他去休息,处理伤口。” 荒唐的祭拜走到尽头,以“山神”的彻底湮没告终。 村民们有悲有喜,不少人围在相柳残骸旁,在遗骨中寻找成片的,可供用作炼器材料的骸骨。 云笈回到暂住的院落歇息。 夏霜将包裹递给春桃,快送到她手上时,又抓住包裹没放手:“你想好了吗,真的想好了吗?” 春桃同她笑笑,拿过包裹,“嗯”了声。 夏霜叹息,看她如看一颗朽木:“一旦离开青霄山,没有灵力蕴养,你日后真的只能做个凡人,会病会老,也真的没有长出灵根的机会了。” “夏霜姐,我知道的,也真的没关系的。”春桃抚摸着包裹,透过窗看向湛蓝晴空,“我努力过了呀。” “初上青霄山时,我每日卯时到学舍,子时回到韶华宫,像所有初上仙山的凡人一样,铆足了劲想要斩断凡缘、长出仙根。 “可越是想要斩断,心中就越是牵挂,越是牵挂,缘分就越是藕断丝连。” 春桃嘿嘿笑了:“说来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年来,我最快乐的时候是在南山境。为阵法祭血时,想到自己能够救下许多与我一样的凡人,就一点也不疼,也一点也不累了。” “那之后我才懂了,天地之大,万物有万物的道,不分高低贵贱。”春桃说,“夏霜姐,我的道在于人间。” 说的一套一套的,在山上这么多年,书还真没白读。 夏霜第一次觉得词穷,只憋出一句:“殿下,您劝劝呀。” 云笈倚在窗前,拢着披风,伸出缠着布条的手,嗑着瓜子,看着蓝空:“劝什么,我觉得她说得没错。” 春桃闻言就要连声道谢。 云笈又开口:“不过——” 她回头对春桃道:“此地被相柳的血污染过,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住不得人了。你同你娘免不了要奔波,要尽快想好日后去哪里、做什么。” 春桃思索片刻,道:“多谢殿下提点,这些年我虽灵力不济,其他的却学会不少,谋生不成问题。” 云笈哼了声,偏生语带笑意:“你若是真感激我,要记得写信给我,一年至少一封,知道吗?” 春桃红肿的眼睛又溢出泪来,重重点头:“嗯!每月,不,每日都写!” 云笈嗤地笑了,往春桃脑门敲了敲:“每日都写?你是要烦死我,还是要累死青霄山的信鸟?” 春桃又哭又笑,直到有事要做,才向云笈郑重地道别离开。 夏霜长长地叹息。 这下韶华宫是真的要少一个人了。 多出来的那个扫地工,也不知能不能留下。 此前云笈只说留下褚辛有用,没想到用处竟然那般大。 夏霜修行已将近两百年,还从未见过云笈画出的那种阵法,更未见过褚辛引燃的那种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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