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盈和宋乐仪坐在锦堂春二楼临街一侧的雅间,窗户开了一半,两个人一面吃茶,一面往外看,正能看得见东南方向留雁家的那间铺子。 这时辰出城采买的正回城,进城来办货的也刚好要出城回去,这一来一回,便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赵盈执盏,品了口茶,目光从东南方向收回来:“生意是挺好的,虽然是小本经营,但照着这样子看来,一个月也有不少进账。” 宋乐仪面上一阵的为难:“我也是这么说,先前跟大哥就来看过,跟你说了你不信,非要自己来看。 她家里头就只她父母和哥哥嫂嫂,兄嫂成婚多年也没生个孩子,拢共一家五口人,这个铺子,养活他们一家绰绰有余,更别说刘淑仪私下里恐怕还没少给她赏赐。” 大内的赏赐,随便一件带出宫,也够他们一家活好久。 何况赵盈从不苛待身边伺候的人,挥春书夏她们自不必说,留雁当初也是能在她跟前端茶倒水,说得上话的,逢年过节时,赏赐从来没少过。 赵盈深吸口气,眉心就又蹙拢了起来。 宋乐仪见她皱眉的样子,不免叹气:“那现在怎么办呢?” 她却只摇头。 前世为赵澈铺路,卑劣的手段不是没使过,一双手也曾染满鲜血,并不是没有无辜之人命丧她手。 可那是不得已。 那是一条成王败寇的路,她要是心慈手软,顾着什么正人君子做派,她和赵澈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但留雁这事儿,犯不上—— 赵盈低头看着自己一双手。 为这种人折损名声,的确是犯不上。 “且等等吧,这事儿我不急。”她略一合眼,定了定心神,“昨日一时糊涂,险些想岔了。” 宋乐仪这才长松了口气。 赵盈看在眼里,唇角微扬:“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昨日听你那样说,我还以为你打算找人砸了她家的店,叫她家生意做不下去。”宋乐仪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朝上托着腮,“但我看你好像是在气头上的样子,也没敢多问,怕你犯轴,我劝不住。” 赵盈倒显得平静得多:“这念头的确一闪而过,但我知道犯不上,就是一时生气罢了。 其实想开了,有什么可生气的。这些年,刘淑仪就在我身边儿安插了这么一个人,还不知如何卖力气养着她,不说有求必应,怕也差不多。 现如今她没用了,刘淑仪也没拿她当弃子,反倒好生供养着,叫她家中日子过得这么好。 便是养条狗,尚且知道感恩呢。 人家从来也不是我的人,有什么可生气的。” 宋乐仪眼神亮了亮:“这才对嘛,我看你是这阵子诸事缠身,人都叫弄糊涂了。” 昨日她说那些话,宋乐仪应该是想教训她的,觉得她哪怕一时动了那样的心思,都是自降身份,只是她才出宫,本来高高兴兴的事儿,不想说这些扫兴的话,所以才压下没开口。 赵盈抿着唇,挑了颗圆滚滚的金丝党梅放在手心。 锦堂春做的金丝党梅和外头的不大一样,拿梅子制好后,风干了,再裹上一层糖霜粉,梅子原本的酸味儿便去了七分,入口之后,连舌尖都只余下糖霜的甜。 她正盯着出神,雅间的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推开,带进一阵仓促的风。 两个姑娘皆吃了一惊,正道何人这般放肆大胆,沉了脸瞧过去,薛闲亭正摇着手上那把白玉扇骨的折扇进门来。 赵盈一咬牙:“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薛闲亭啧声咂舌,缓步上前,十分不客气的拉开桌旁圆凳,就在她旁边坐了下去:“你现在瞒着我的事,有点多了。” 赵盈怔然,下意识去看宋乐仪,见她眼底也是茫然一片。 她拧眉:“我何时瞒你什么事了?” 薛闲亭皮笑肉不笑的,浅浅的呵笑声从唇畔溢出,直钻入赵盈耳朵里去。 他再抬眼时,正露出此刻有些冷峻的脸:“昨儿我到名善楼赴约吃酒,席上酒烈,出来散酒气时,听见旁边雅座上有人说起一件事,没忍住,多听了两句——” 他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沉沉盯着他:“赵盈,留雁是怎么出宫的?” 赵盈心下咯噔一声:“你都听见什么了?” 她身边从小伺候的,只有挥春和书夏,便是留雁,也是她八岁那年才到上阳宫的。 她是见那丫头机灵,生的又面善讨喜,才格外抬举。 有时候出宫去玩,自然也会带上。 她身边的人和事,薛闲亭是一向留意的。 薛闲亭也不是专程来为难她的,大致同她解释了一通,到后来,连宋乐仪也听明白了。 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只去看赵盈:“我见她家铺子经营的不错,还以为她那哥哥是个正直上进的好郎君,没想到竟是个荒唐的混账,吃醉了酒,竟连宫里的事情也敢拿出说嘴,还这般得意洋洋,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家中是刘淑仪抬举的吗?” 这样的事,留雁是瞒不住家里的。 送了她进宫当差,却没到年纪就放出了宫,那只能是差事办砸了,偏偏又不像是受罚的,反倒有宫里的小太监几次三番上门送银子,是以她帮着刘淑仪办事的事情,她家里追问起,她也只能如实回了。 这男人家吃醉了酒口无遮拦,只拿这个当作炫耀的资本罢了。 赵盈眉心一动,眸中晶亮,忍不住眼底的笑意:“我真是多谢你了。” 谢自是谢的薛闲亭,可薛闲亭不懂她谢什么,宋乐仪也没弄明白。 “你谢我什么?昨日席上都是世家子,这又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我虽恨得牙根痒,也不曾替你出头教训他。” 薛闲亭有些别扭,稍别开脸去,“倒是你,刘淑仪真在你宫里安插眼线,你怎不告诉太后和皇上?这女人这样放肆,你很该让皇上为你做主。” 可若只是在她上阳宫安插眼线,昭宁帝心中纵然不快,至多不过冷落刘淑仪,又不会为此而要了她的命。 她终究不是母妃,孙婕妤是个替身,她又何尝不是? 昭宁帝高台上一坐十几年,帝王权术,他最擅长不过,刘淑仪的背后还有个刘家,不照着她最痛处打下去,焉能要她性命?
第39章 别有用心 赵盈没打算理会薛闲亭那些话,她自有她的成算,于是打岔:“有什么值得告状的,人我逮住了,还回去了,眼下也送出了宫,难不成非要把事情闹大才好?” 薛闲亭嗤一声:“你不想闹大?你觉得没什么?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话有些阴阳怪气,赵盈仔细品了品,一时诧异:“你知道那是……谁家的铺子?” 宋乐仪也猛然扭脸看去:“你怎么知道?” 薛闲亭朝着二人各自丢个白眼过去,手上折扇一和,反手扣在桌案上。 那把扇子白玉为骨,自发出一声脆响:“昨日听见那些话,我就叫人去打听,现如今留雁家住哪里我都知道,更何况这间铺子。” 赵盈便明白了。 “你本来是想来看看,结果在楼下看见了舅舅家的马车,想着我如今搬出宫住在皇叔那儿,说不定这会儿正跟表姐一起,所以才上楼的是吧?” 薛闲亭挑眉不语,显然是默认了她的话。 赵盈反而好奇:“你来看什么呢?难不成世子爷是想仗势欺人,砸了人家何家店铺?” “我又不是市井泼皮!” 薛闲亭气血上涌,呛了她一句。 但这话说来底气不足。 他年幼时实在是个顽劣的,仗着出身好,身边又总有赵盈这位大公主陪着,京城里横着走——两个人一块儿横着走。 赵盈不出宫的日子,他就自己作威作福,偶尔还会跟着一个宋乐仪。 这会儿知道自己不是市井泼皮了。 一旁宋乐仪都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等他虎着脸瞪过来,才赶忙敛了笑意,又连连摆手:“不是笑你,我想起个笑话来。” 薛闲亭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她:“什么笑话?” 他两个一处的时候,总是爱拌嘴的。 从小到大都这样。 薛闲亭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人,宋乐仪又不像她,在该让的时候晓得让一让薛闲亭。 赵盈捧腹笑着说好了,打断二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拌嘴场景,等笑够了,才重去看薛闲亭:“这事儿既然你知道了,那帮我个忙吧?” 历来只要她开口,薛闲亭没有不应的,只是喜欢拿腔作调的揶揄挤兑她:“先前出事也没见找我帮忙,可见大公主是很不必我来帮什么忙的。” 他一面说,眼角余光直往宋乐仪那儿瞥:“大公主在宫外有可托付的人,那个人并不是臣。” 赵盈在心里骂他。 狗东西,现在知道君君臣臣的喊了。 宋乐仪觉得后槽牙都快被酸倒了。 知道薛闲亭是玩笑话,但这玩笑话里,那酸味却是实打实的。 小的时候他就是个醋坛子,赵盈跟旁人多说上几句话,走动多了一些,他就能醋上好一阵子。 现在长大了,不说收敛,反倒变本加厉? 宋乐仪横过去一眼:“你现在连我的醋也吃?” 他却只是拿舌尖儿顶在上颚,转了两圈,不言语。 赵盈扶额:“那些天我在宫里头,太后和父皇都不在,我又受了伤,不好出宫来,表姐进宫陪我的时候,我与她说起此事,才让她告诉舅舅和表哥,在宫外帮我留意留雁的事情。” 她试探的笑着叫他:“真没打算瞒着你,这有什么可瞒你的?我这不是才出宫第二日,还没来得及见你跟你说嘛。 舅舅和表哥还要顾着朝廷里的差事,总不好为这样的小事一直费心,我本来就想着既然出了宫,自己多操心,但要用人,还不是要指望你,你怎么不是可托付的人了?” 这话未见得有多真。 薛闲亭跟她一起长大的,她那句话是真的,那句话是哄人的,他还分得出。 但这么多年了,赵盈总还是肯哄着他的,这就足够了。 至少这世上,除了他,再没第二个人,叫她心甘情愿的哄劝安抚。 见好就收,是薛闲亭多年来总结下来的经验。 便是以往置气,也都有个度,不踩上那个底线,他和赵盈之间,就能够相安无事。 “我会派人盯着她哥哥,我看他那个样子——”他眸色冷了三分,“银子没赚多少,纨绔的做派先学了起来,有什么消息我派人去告诉你。” “别——”赵盈猛然抬高了声,音有些尖,好在她声音一贯清丽悦耳,才不至于刺耳。 薛闲亭面色一沉:“你是让我别到燕王府找你?” 赵盈吞了口口水,犹豫了半天,哼哼着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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