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 萧钦扬臂一挥, 数位蓝衣宫婢立刻从左右两侧齐步向湖心而来,且人人手里携着一双崭新的冰鞋, 准备如此齐全,想来此举绝非皇帝的一时起意。 “众卿,请。” 圣意,不可不从。 他们这群人进宫前,应是人人都有揣测猜想,知晓这趟进宫艰险,遭遇难测。 于是面对萧钦的阴晴不定,想法跳跃,故意为难,众人只是略微作缓,片刻反应,而后没多迟疑纷纷原地蹲坐换上冰鞋,周妩也是如此。 全部换好后,萧钦再次出声。 “当年皇祖母定下的规则,不看溜冰的速度,只看谁在冰上玩得花样最好,寡人觉得甚是有趣,不如这回我们也如此添点趣乐?” 说着,萧钦抬眼忽的看向沈君茹,他面容薄淡,挪步朝她靠近,而后者几乎是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萧钦好似没有察觉自己威压迫人,只自顾自站定,无波启齿,“听说沈家小姐素来爱武爱射,继承家门之风,乃是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当年技艺精湛,更是最得皇祖母喜爱,获得最佳的奖赏,如此,皇祖母在天有灵也定然是对沈小姐记忆最牢,旁人也就算了,沈小姐今日势必是免不得展示一番。” 亡者牢记活人,即便对方尊为先太后,可也免不得叫人背脊生寒。 若不是沈君茹素来是个大胆的,这会儿没准已经撑不住地失态哭啼,可即便她现下还没流下眼泪,脸色却已经煞白可怖,几乎赶上方才谢沉舟被迫拾棍打冰时的难看脸色。 然而这还没完,当沈君茹硬着头皮穿上冰鞋,没甚底气地准备溜冰展示时,萧钦却示意手下,将正瘫软倒地,此刻半死不活模样的常恕搬过去摆在湖面最中心位置,所有人瞠目之际,萧钦给沈君茹下令,竟是要她展示溜冰技术时,要中途跃起,越过活人。 这个难度动作,沈君茹小时候依照身轻如燕,练习勤勉,才勉强可以做到,可现如今她已经多年没有沾过冰鞋,早就生疏到连过弯都有可能出现失误,这般情况下,她如何还能重展当年之姿,安全起跃。 更何况冰鞋底部,刀刃锋利,常恕此刻又虚弱奄奄一息,她跃起时稍有不慎,都有可能成为害他性命的最后一击…… 这哪是什么冰嬉盛会,分明是新帝想要借她之手,伤人害命。 思及此,沈君茹双腿如灌沉铅,艰难无法挪动开步子,此刻她立身湖面之上,心中升起惧意的寒,比周围霜风裹挟还要凉凉冽人。 她做不到,转身跪下,祈求萧钦,然而高位者无动于衷,只轻飘飘地凉薄开口:“沈小姐不愿试滑,狠不下心,寡人深表理解,那不如你与常恕换上一换,你躺在湖心,换他滑,要不要试一试,面对你时他会不会手下留情?” 说着,他真扬声去喊常恕的名字,喊了两声,不远处瘫倒在地,如同一滩烂泥的人,这才艰难地虚撑起身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发出一声声求饶,似乎折腾半响又贴冰煎熬,此刻已是神志不清了。 常恕这副样子,明显扫了萧钦的兴。 他摇摇头回身,十分可惜地看向沈君茹,语态温青着:“沈小姐,看来他替代不了你。” 萧钦以考验人性为乐事,周妩在旁听闻对话入耳,只觉荒唐至极。 可他折磨常恕是因往日仇恨,并非无缘无故,可此刻明显针对沈君茹之举,又是何意? 周妩想不通,只得揣测,是不是因为自己方才叫萧钦不悦,才使得他情绪不畅,牵连到无辜之人身上,若真如此,沈君茹算是受她连累。 面对萧钦的威厉,众人无一敢上前为沈君茹求情,甚至自觉靠边站,为冰湖场地清了场,当下,除去周妩,在场也只有谢沉舟因与沈君茹有些交情而面露挣扎之色,纠结半响,他神色刚有求情之色,就被萧钦一个目光威慑住,最后只得顾己站后,愧疚垂头。 沈君茹嘴唇轻抖泛白,心里不再存希望。 她看着不远处的常恕,眼目丈量距离,而后胆颤心想,自己若是失误,脚下冰刀究竟会擦伤他的手臂,还是会精准划破他的喉咙,一击毙命…… 满目血腥,沈君茹窒息停了幻想。 然而这时,有一人挺身站出,沈君茹看身侧一道袅袅身影向前,实在想不到那个她向来认为柔弱娇气,连保护自己都艰难的相府千金,此刻竟愿意为自己出头。 周妩声音温絮,好心为她编了谎,“陛下,沈姐姐前几日练习射技,不小心伤了腰,眼下伤势还未完全恢复,因怕陛下扫兴,她这才相瞒不敢说,可她如今既有腰伤在身,纵有为陛下献艺之诚心,恐也是有心无力的,不如……换作臣女一试?” 萧钦没表态,沈君茹却过意不去,闻言后赶紧上前把周妩拉开,而后压低声音仅两人可闻,“这个时候你冒什么头,当年你就排名末尾,和冯素素俩人笨得不相上下,换谁也不能换你。” “……” 沈君茹语无伦次,但确实有维护周妩之意,不忍心看她为己受过。 周妩却摇头,态度坚定,她心知此刻有资格说这话的唯她一人,说她冲动也好,作赌也罢,她就是要用当年对萧钦施下的恩情,换今日一次助人的资格,萧钦不是从不避讳总提当年之事嘛,既如此,她作为施恩一方,应该更有资格。 或许结果算她赌对,萧钦面上并未显愠恼,而是紧紧盯着她,似知明她此举在依仗恩情,于是目光审视,剖析,还有一瞬即逝的……喜色。 喜? 周妩迟疑了瞬,反思自己有时看人应是不准的,自己自作主张,贸然举止,萧钦应是不悦才是。 “周小姐确认要替?” 周妩对上他视线,并不惧怯,“确认。” 萧钦没说话,点点头,很快抬起食指向后面一个示意,他手势落下同时,立刻有两个宫婢凑上前来为周妩褪下外氅,又仔细穿戴好护具,周妩不知还有这个步骤,只好任由她们捆绑,等待间她抬眼看向旁边的沈君茹,却见她目光露现几分复杂。 周妩心里同样复杂。 回了神,她向远处望去,却未寻看到她想见的那个身影,她提前叮嘱过容与哥哥勿进湖心,安心守在湖岸,可方才还能目之触及,眼下遥望再看,却已不见其身影去处,她赶紧重新环视一圈,依旧没有寻到,心下不安之时,帮她捆绑护具的宫婢们已经退离,她不能再继续耽搁。 不远处,常恕声息渐渐微弱,如果再耗得久些,恐怕冰刀未要了他的命,他浑身湿冷加之天寒地冻,便足够叫他一命归西。 周妩收回视线,深呼一口气,屏息凝神,目视向前,依循记忆摆好起势出发动作。 可没有想到的是,萧钦在她出发前一刻,口吻稍不自在地突兀启齿:“小心些,别为了个垃圾,伤了自己。” 周妩一凛,无暇深思他话音里似有若无的关怀之意,只浑身下意识紧绷起,因为萧钦此言正好戳中了她的心事,她敢主动参与进场,自是心里有了打算,然而哪有什么全身而退的万全之策,她能做的,想做的,便是以自己临时出现失误为代价,未及常恕之前故意摔倒,从而生成混乱,避免血光。 她有自知之明,连沈君茹都无法保证能完成的难度动作,她又岂敢随意尝试,只是萧钦今日的阴晴不定因她而起,她该有勇气挺身而出才是。 萧钦此言,未得回应。 周妩始终没有看他,只目光坚定向前摆臂而出,因为太久没有上冰习练过,她起始动作难免生疏,但眼下紧要关头,她只得咬紧牙关不能露怯。 所幸,因先前的训练经历,她滑出不远后慢慢找到平衡感,熟悉感,心绪慢慢平复,她规律摆臂,速度也平稳增快。 眼见距离目标越来越近,她目测着适合摔倒的时机,既不能太远,那样显得太假,又不能太过挨近,否则冰刃与常恕贴脸而过,她难以保证不会伤人。 减慢速度倒是能叫她更有把握些,可若是当真慢行摔倒,动作未免显得太假,而且萧钦被如此敷衍戏弄,又岂会不怒意追究。 如此思量,周妩别无选择,只好咬牙一试。 眼瞅与常恕相距只余两丈远,当下已到了不可不摔的最后时机,周妩预料痛意,几乎本能心生胆怯,于是只好强行闭上眼,而后故意脚底一顿冰鞋一歪,人为地生成意外。 然而,耳侧一阵凉风起,她身影不稳倒下落入的并非彻骨的冰凉湖面,而是一个暖意的温怀,想象中的剧痛亦没有传来,只有脖颈一侧撩拂觉痒的微弱气息。 她怔然,慢慢睁开眼,入目是一面熟悉的叫她心安的侧颜。 周妩心虚错开目,同时想,容与哥哥怎么没有听她的话,耐心等在外面,她明明已经计划好,只要摔这一跤,付出些皮肉伤势代价,或许就能结束今日萧钦兴起的这场闹剧。 然而,她根本没有开口机会,容与捞住她的下一瞬,紧接运力腾空,常恕近在咫尺,她脚下冰刀在即将碰到他的须臾,骤然向上变了方向,腰间被人推着作助力,她整个人凌空还未反应过来,便轻松跃过仰躺地上满眼惊恐的常恕,安稳落地。 周围满是吸声,在这样的目光齐聚之下,周妩手腕被容与倏忽一松,她依持惯力,完全下意识做了一个旋转动作用来稳身,如此,算是误打误撞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动作收尾。 起跃顺利,避免伤人。 她似乎是已成功化解了难题。 周妩赶紧看向萧钦,等他的态度,却见对方此刻正意味深深地盯向容与哥哥,目光明显不存什么善意,她眉心拧蹙了下,没有犹豫地立刻跻身上前,以身挡隔在二人中间。 当下剑拔弩张的情境,叫周妩瞬间想起上次在府院门口,三人间同样是莫名其妙的对峙氛围,那时候她还看不懂,只觉得萧钦喜怒无常,言语行止古怪,可现如今,她再如何迟钝也隐隐有所感,萧钦对她,有些不同。 怎能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诧异,震惊。 她与萧钦,萧钦和她……周妩从未一起想过。 面色装作平静,她只当未察地看向萧钦欠身开口:“陛下,你要看的冰上花样,跃人趣乐,臣女已经完成,不知是否得陛下满意?” 萧钦也几乎不再掩饰,收回视线看向周妩,开口引人遐想,“若只因常恕那条贱命而伤了你,寡人一定叫他现在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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