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首。 沈瑞先是心惊、心虚,接着,胸膛里慢慢塞了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 两人默契地向灵堂外走去,不愿在她面前动手。 一番拳拳到肉的原始殴斗后,拓跋临羌将沈瑞压在地上,看着他口角呕出鲜血,自己浑然不觉疼痛。 “为什么?”声音嘶哑而悲恸。 沈瑞避过那视线,“事关重大,我遣人送了密函回去,为了掩人耳目…就藏在土产之中……谁曾想,半路黄河决溢,大水淹了沿途两个县。我的人…脚程耽搁了。” 凶夷人惨笑,“这样的生死大事,你竟如此轻慢?小侯爷,你这辈子…还能指望做成一件事么!” 沈瑞怒极,“你怪我?那是我亲妹妹,我不比你心疼她。” 凶夷人望着他的眼神冰冷,“你、也、配?” “我不配……那你呢!”沈瑞低吼,“是,我是疏忽了。可谁能想得到,黄河忽然就决溢了!你想得到吗?啊?是啊,你厉害,你拓跋临羌在漠北呼风唤雨,力挽狂澜!你可太厉害了。你那么爱我的妹妹,你为她做了什么?” “你不是说过,你也会给她写一封信么……你写了吗?” “你漠北的使臣到了都城没有?到了啊!你的使臣多么嚣张跋扈,你那国书上对和亲郡主多么势在必得!你光明正大地给定国候府的小姐——你指名道姓的和亲郡主递上一封情书,整个南朝有人敢拦么?啊?你只要写了那信,我妹妹就不必死!” “你凭什么说我?啊!你这伪君子,你根本就没有你嘴上说的那么谦卑守礼,你骨子里就疯狂地想得到她!你才没写那封解释的信。哈哈哈哈哈,拓跋临羌,你和我一样的,我们都是罪人。你凭什么指责我?” “你知道吗?我的稚儿……她、她是自戕的啊……她那么温柔、那么和婉的小姑娘,她很怕疼的,她生生把这匕首插进自己的心脉啊!” 沈瑞随手将那旧匕首仍在地上,看那高傲不可一世的漠北新王跪在地上,颤着手去捡拾。心中涌上一股疯狂的复仇快意,“你知道吗?稚儿她到死,都以为自己有一个无能的、让她操碎了心的哥哥。和一个叛主的、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异族奴隶。哈哈哈哈…” “我们俩都是一样的啊。一模一样!都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责我?” “以奴欺主!拓跋临羌,你罪不容诛!”
第91章 释怀(中) 青蒲团, 竹桌案,黑白棋子。 沈稚雪腮边浮出两个浅浅酒窝,纤长莹白的指尖轻巧携了颗白玉棋子—— “嗒”地一声,落下。 对面的和尚本在轻笑, 俨然胸有成竹。此刻面色倏然一僵, 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棋盘, 良久未动。 “再、来。”懊恼的咬牙切齿。 沈稚却轻笑着摇摇头, “再下几盘, 也是一样的。” 周围雾气昭昭, 不辨方向。沈稚神色不动, “时候不早,稚也该回去了。” 和尚面上浮出几分与年轻相貌不符的悲悯之色。他长长叹息,“施士若想回去……只给僧人这几局棋, 只怕是远远不够的。” 周围云雾隐隐,高竹青翠欲滴。除此之外,却是别无旁物。 便连之前两人对弈时的棋盘和茶台, 也已经消散一空。仿佛世间从未出现过这两件东西。 乍见异相, 沈稚依旧波澜不惊,“大师想要什么?” 和尚面露微微赞赏之色,笑容依旧慈悲。和缓道,“你我既能相逢, 便算有缘。只是,僧人向来不做赔本买卖。上一位与僧人交易的,也是位当世豪杰,亦如女施士这般,有功德之人。” “那位施士用了自身足足九世的卑贱孤苦,才换了旁人一世的安康顺遂、心无遗恨。女施士不妨想想, 你有什么愿意用来交换的呢?” 沈稚心中蓦然一动,指尖微微发颤。她闭上眼睛静思许久,再睁开时,眸光中已隐有水润之色。“既然如此,大师还请助我回去吧。” 和尚一僵,假做不虞之色。“女施士,你这是何意?” 沈稚愈发坚定,“稚的心愿和执念,便是回去、在我的身体中醒来。”她低眸,“若此时身死,稚必魂灵不安、遗憾至极!万万称不上什么‘安康顺遂、心无遗恨’的……” 和尚舒展面容,不禁抚掌而笑,“好个聪慧灵透的姑娘。长平郡士,请吧。” 云间翠竹应风而动,悄悄挪出一条烟雾缭绕的小路来。 沈稚起身,微微行了个福礼,“多谢国师。” “等等。”那和尚惊诧,“你认得我?” 沈稚回身,点点头,“是。三百年前,国师曾亲手雕刻一尊玉佛自像,凶夷王庭奉为至宝。也算机缘巧合,如今三百年过去,那尊玉佛恰在我的府上。” 当年兆嘉玉有眼不识金镶玉,竟将那佛像当做个寻常玉件,混在贿赂给沈瑞的一众宝物里。被阿蛮一眼认出。后来沈瑞没受那笔贿赂,阿蛮就想法子将此物弄到手,送给了她。 因此,沈稚初见莫阿提喏时,便已察觉出此间的不同寻常。 和尚听闻此言,稍稍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隔了太久,僧人竟忘了。倒要多谢郡士解疑。” 沈稚福身还礼。 “若国师不介怀,稚替国师破解了那覆水残棋可好?” 和尚大喜。僧袖一摆,之前消失的竹案又凭空浮现,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端的是难解难分。 沈稚凝神,缓缓落下一子。 白棋无风而动。 之后她每下一枚黑子,都要细细思量许久。 不知不觉,朦胧云间日暮低垂,霞光如火焰般光影流转。和尚起初不以为意,越到后来越是惊奇。直到最后一子时,“我来!让我来!” 竟抢过黑子,落在沈稚原要放下的位置。 沈稚抿唇轻笑,不动声色拭了拭鬓边汗意。 “稚唐突了,搅扰了国师亲手破局的雅兴,还望国师不要计较才好。” “不计较,不计较……”他仍目不转睛盯着棋盘。 “既如此,稚也有个难解的僵局,恳请国师指点一二……” 和尚不以为意,“你只管说。” 沈稚收敛容色,深深屈膝下拜。“请国师指教,如何才能破解‘九抵一’的不公残局?” 和尚手一顿,这才回神。忍不住笑,“好个贪心的小丫头。长平沈稚,你该回去了。” 说着话,宽大的僧袖一挥。 沈稚眼前倏然黯沉下去。神志飘忽间,只隐隐听得一句—— “那小子与僧人的交易虽然不公,却是他自愿而为,算不得僧人不公。不过嘛,若他之所求与所抵两相矛盾,这局自然不破而解……” 一片混沌中,沈稚不停向下坠去。迷迷蒙蒙中仍在想着,何为两相矛盾? 她原以为自身奇遇乃是上苍垂怜。万没想到,竟是他以九世卑贱孤苦相抵,才换了她的一朝重生。 什么样的“仇人”,会做出这等傻事。他分明是…… 沈稚一时心如刀割。 想到今生的阿蛮对她千依百顺,只不知前世阿羌是否曾生出过相似的心思。只可惜,缥缈前尘隔了漫漫一生,再也无从得知了。 至于化解与和尚的祭祀交易……阿蛮如今什么都不知晓,她需得徐徐图之,千万别吓坏了他—— 任谁知道自己还有几辈子的苦楚要熬,都会害怕的吧。倘若他后悔了前世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因此也对她不喜? 想到之前自己已是冤枉苛待了他,这般急迫地解蛊本就是为了弥补一二……沈稚暗暗叹息。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一时竟有些难以面对自己的凶夷少年。 还未等她细细思量,身子蓦然一沉。 闷窒和寒冷不期而至,耳畔传来熟悉的嗓音—— “小姐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 “拓跋临羌,你的生死仇人,如假包换。” “小姐醒过来,换阿羌去死,行不行……” “不行也没关系……小姐敢死的话,凶夷十万铁骑踏平你的关州。” 阿蛮颤着手搂紧她,那单薄的身子柔软而冰凉,没有半点气息。 小姐已经沉眠了太久太久,他俨然绝望。却又不甘于承认,只能竭力压抑着悲声。异族人一双金棕眼瞳中不断溢出泪滴……他明知无望,内息依旧源源不绝向她经脉中涌去。 忽然,他胳膊微沉。 不可思议低头,视线竟撞进秋水般的眼眸中。 凶夷人心脏狂跳,一动不敢动。生怕只是幻觉。 沈稚声音还很虚弱,可那双一向温柔的眼睛,此刻却眸光复杂。“你…方才说什么?” 阿蛮这才打破了僵直,失控地将她紧紧向怀中揽去。 沈稚被他结实的手臂勒得生疼,想到之前耳中所闻,又气到肺痛。眼前一黑险些再昏死过去。半晌回神时,抱住她的人已经克制住激动的情绪。 高大的凶夷人依依不舍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嗓音低沉温柔,“阿羌去叫人来。” 沈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慢着。” 假死药的效用渐渐褪去,她的身体正慢慢恢复生机,并不需要郎中。倒是他…… 沈稚眯着眼睛打量他,越看越气恨得直咬牙。 凶夷人却不似平常那般畏惧她生气。他俊朗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释然笑意,缓缓跪在她床榻前。 沈稚惊讶望着他默默牵起自己的手,按在他的喉骨处。 异族人阖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暗影。看起来温顺又安静。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似乎笃定了她并不想听他说话。 她的手指尖在他喉骨上轻轻滑动,那是要害。此刻他撤了护身的内息,那处脆弱的软骨就和无数寻常人的命门一样。只要她下狠手捏碎,他就会窒息而死。 那是一种很痛苦的死法。 阿蛮觉得她会愿意这样杀了他。 在他们肌肤相亲之后。 在他用了他所有的方法唤醒她之后。 沈稚心中又酸又涩。 渐渐意识到两人之间症结所在。 她用指尖在那枚好看的喉结上滑动,看着他轻轻颤了一下。她尽量平静地问,“你不后悔?” 拓跋临羌睁开眼,那双金棕的眼眸中藏了太多复杂的东西。大概是承认了他就是阿羌的缘故,他再次恢复了那副缄默寡言的样子。只是温润的眼眸像极了阿蛮小时候,看着她又温顺又虔诚。 “不后悔。能死在小姐手上,也算得偿所愿。” 沈稚忽然间忆起当初阿蛮说愿意做她的药人,她有些舍不得,阿蛮却笑着说‘能为小姐战死,是阿蛮的心愿和荣耀’。她原还想着把战死称为荣耀还勉强说得过去,若称作‘心愿’就很怪异…… 原来他早在那时就已经记起来了!可能还更早…… 沈稚气得想打人。又强自忍了。 “你倾慕我。”明明是一句质疑,她却说得很是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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