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江夫人,是看中了王家门楣,认定这是一场极好的政治联姻而支持,还是顾忌长女的感受想法子阻拦,王书淮不得而知,也没打算去探究,他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二人又商议了细节,事情落定。 王书淮离开茶楼时,站在台阶往王府方向张望一眼,随后回了官署区,他回不回去,想必她也不在意。 来到衙房,人往桌案后一坐,照常翻开昨夜来不及看完的文书,时不时有官吏敲门寻他签押文书,也有准备账目资料的小吏过来讨教,王书淮耐心处置,至午时,同僚陆续离开,有人去公堂用膳,有人回了府,亦有三三两两结队去东华门外灯市酒楼,伺候他的笔吏见他迟迟不动,进来劝过几回,王书淮面不改色,示意他先离开。 偌大的衙门恍若只剩下他一人,抬眸往堂屋前方洞开的天井望去,热辣辣的日晖洒进来,落下一束浓厚的光,他不知枯坐了多久,光束慢慢斜移,却始终不曾沾染他半片衣角。 客人陆陆续续进门,明夫人与大太太坐在上首,其他贵客论尊卑辈分落座,大家交头接耳小声说话,气氛井然又不失热闹。 谢云初虽是有了身子,却坚持站在堂屋门口迎候宾客,她前世做过首辅夫人,熟知京城贵妇,各人脾性摸得很是熟稔,面对老人家奉承得不动声色,遇到年轻的夸得不留痕迹,三言两语说到对方心坎上,人人如沐春风,亲昵拉着她, “少奶奶怀着孕,快些歇着,咱们又不是那等拿乔作派的人,不拘这些礼,二少奶奶坐着吧。” 暗道谢云初气度雍容心怀若谷,难怪那王书淮官运亨通,想来找媳妇得对着这个标准找。 谢云初从未见过江采如,直到听说她是江南总督府的二小姐,又坐在南安郡王妃身旁,便猜到是乔芝韵的继女。 江采如出身好,生得漂亮,一张粉嫩的鹅蛋脸白的发光,又是初来京城,众人不认识她纷纷打听,不免开口问到她母亲江夫人。 那江采如一口一个“我娘”,谢云初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做一个极好的母亲。 席间江采如倒是时不时打量谢云初,她看着谢云初那张脸便觉得眼熟, “姐姐,你不觉得这位王家二奶奶跟娘生得像么?” 南安郡王妃比妹妹大七岁,乔芝韵嫁过来时,她年纪已不小,无意中听说继母曾孕育过一双儿女,仅仅是瞅着谢云初那张脸,便猜到了她的身份,但妹妹性子天真,心里藏不住事,郡王妃担心节外生枝,便道, “天底下长得像的多得去了,我倒是觉得这位王家二奶奶气度极好,” 江采如见不得姐姐当着她面夸别人,更何况这个人是王书淮的妻子。 “她呀,命好罢了。” 郡王妃听出妹妹语气里的酸气,纠正道,“她可不仅仅是命好,若非没有本事,你以为她能被长公主相中?若非没有本事,那王书淮能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在江南连个妾室都不敢纳?” 王书淮“惧内”的名声,从金陵传来了京城。 京城的贵妇大都见过谢云初,不会认为谢云初善妒,反而认定夫妻二人感情好,王书淮心里眼里只有谢云初,再容不得旁人。 尤其今日谢云初从容大方,一言一行已有阁老夫人的气度,她们越发赞赏。 郡王妃这话江采如就更不爱听了。 小姑娘年轻气盛,不愿意屈居人之下,午膳后,郡王妃受江澄所托,要领着妹妹见一面王书煦,为江采如若拒绝,平日不可一世的大小姐骄傲道, “我就在花厅站着,让他来寻我便是。” 趁着郡王妃遣嬷嬷与三太太通话时,江采如闹出了些动静。 “都说北方女子擅投壶,我初来乍到,也想开开眼界。” 她虽初到京城,身旁却不乏拥簇者,金陵有不少世家来京城任官,这些人平日为京城贵女打压,不由自主聚集在江采如周身。 江采如这话一出,其中一位姑娘接话, “今日天气好,干脆咱们来个投壶比试吧。” 投壶射艺行酒令,乃常见的助兴博戏。 王书琴身为主人,也不能拂了客人的兴致,立即着人抬来铜壶。 铜壶就搁在阶前的院子正中,院前是花厅,院后是正堂,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满了人。 姑娘们分成两队,两两比试。 王书琴是主人,将出风头的机会让给客人。 京城姑娘争强好胜者多,谁也不愿被江南女子比下去。 只是比了几场,大家发现这位江采如是个投壶的高手。 原来是扮猪吃虎呢。 江采如接连比下去几位姑娘,论理也该适可而止,毕竟是别人寿宴,不可弄得太扫兴。 可她乌溜溜的圆眼转溜一圈,最后落在王书琴身上, “王二姑娘,你来比比如何。” 王书琴这个人脾气不算好,她看江采如已十分不顺眼,只是念着对方是客,她一直压着火气,闻言便不痛不痒回了一句, “今日是我嫂嫂寿宴,咱们助兴便可,若是江姑娘真想比,改日咱们寻个地儿比个痛快。” 江采如的目标并非是王书琴,而是谢云初,她俏生生将视线往后一寻,落在正堂门口被众星拱月的谢云初身上, “我听说二少奶奶当年在赏花宴上一举夺魁,方入了长公主殿下的眼,投壶对于二少奶奶来说,怕是不在话下。” 王书琴闻言顿时来了脾气,“放肆,我二嫂怀着孕,岂能容你挑衅,你真要比,我来便是。” 王书琴只想把这个祖宗打发走。 江采如一听谢云初怀了王书淮的孩子,心里那股无名的怒火蹭蹭冒了出来,谢家门楣并不算显赫,她凭什么嫁给王书淮,江采如虽明白这辈子与王书淮无缘,可越是得不到越是意难平,便咄咄逼人道, “罢了,我也不是非要跟王二奶奶比,只是王二公子在江南时,我爹爹娘亲甚是款待,我以为以王公子与我爹爹的交情,我来了府上,二少奶奶总该给几分薄面,可我坐了这么久,也不见二奶奶与我说一句话,我这心里纳闷,回头还不知该如何与我爹爹交待呢。” 这是责谢云初不亲近宾客,拿乔做大。 好在众人有眼,能断是非,这位江家二小姐仗着父亲位高权重,来京城便趾高气昂,大家不喜。 王书琴将袖子一掳,打算下场给江采如教训。 恰在这时,不知何人射了一颗石子正中江采如的胳膊,疼得她哎哟一声,立即捂着痛处扭头喝道,“什么人哪!” 谢云佑大喇喇地从人群越出,懒洋洋来到她跟前,居高临下睨着她道, “今日是我姐寿宴,容不得你在这里撒野做作卖弄风头,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行吗?” 谢云初听得这话,连忙从堂屋内迈出来,弟弟就是这个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也容不得任何人欺负自己的姐姐,前世不就是因为这副脾性伤了腿么。 只是她立在一旁看着,并未阻止,她也听到风声说是宫里有意给王书煦与江采如牵线搭桥,私心而论,她不想江采如嫁进来,索性任凭江采如闹,看她丢人现眼。 江采如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眼眶登时泛红,恼羞成怒道,“你是何人,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谢云佑没好气道,“你管我是谁?”他扬起手臂往门口方向一指,“来人,送客。” 江采如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叉着腰大声骂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谢云佑朝她翻了个白眼,“我管你是谁呢。” 江采如一身气势被压得死死的,王书琴忽然觉得今日这谢云佑很顺眼。 江采如气急败坏,“你一个男人为什么刁难姑娘家?你不能这么说我。” “他不能,那我呢?”福园郡主今日在马球场忙碌,来的匆忙,这会儿才来补礼,乍然听到有人闹事,便堂堂皇皇从人群后迈了出来,接了这话, “我也觉得江二姑娘不甚讲道理,要不,本郡主送你出去?” 江采如成了众矢之的,不免带着哭腔,她前几日在皇宫见过福园郡主,晓得这位有靠山不好惹,她不理会福园,而是将矛盾指向谢云佑, “听你的语气是谢家的少爷,可是那个名门天下的谢祭酒家的公子,你们家这般没教养吗?谁教的你…” “我教的他!”明夫人面无表情站了出来,她人虽生得秀气,声音也很柔软,话却铿锵, “我素来教导我儿行得正坐得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位姑娘平白在人家寿宴上惹是生非,我儿瞧见了,鸣几声不平,也是情理当中,就是姑娘你,我不免要问一句了,有没有人教你为客之道呀?” 江采如被堵得哑口无言,旋即捂脸哭。 那头南安郡王妃闻讯急急赶来,一瞅这那架势,便知不妙,她及时喝住江采如,“采如,不可无礼。” 江采如指着谢云佑,“姐姐,是他们欺负我,他们赶客呢。” 南安郡王妃闻言脸色一沉,妹妹今日是来相看的,哪里能被人赶出去,今后又如何在京城立足,她急得四处寻三太太,三太太早不知溜去何处喝茶去了。 江家与王家这门婚事,王家明面上不可推却,有谢云佑掺一脚,三太太乐见其成。 江采如扑在姐姐怀里大哭。 恰在这时,外头来报有圣旨到,王家人顾不上江采如,纷纷去前厅迎旨,原来是册封谢云初三品诰命的旨意到了,众人在场少不得要恭贺一番,“年纪轻轻便是三品诰命,二少奶奶在咱们京城也是独一份了。” 贺客均往前院涌去,江采如有些无地自容,懊悔今日不该出风头,等人一离开,大太太打了个圆场,请江家姐妹去偏厅坐着,妹妹出了大丑,郡王妃哪还有脸面留下去,拉着江采如往外走。 出门时,三太太倒是赶来了,只道自己方才去了厨房招待不周,郡王妃也不是个傻子,这位三太太的态度与宫里长公主迥异,看来是长公主想结这门亲,三太太不乐意,人家婆媳在斗法,可怜了她妹妹。 郡王妃出身尊贵,江家也不是好惹的,不冷不热回了几句,立即带着妹妹登车离开。 陆续送宾客出府,谢云初接过圣旨回到春景堂。 明夫人在外头替谢云佑撑了腰,关起门来却是责备他, “你这性子太冲了,那好歹是位姑娘,女人家的事交给女人,你别搅合。” 谢云佑油盐不进,老神在在回,“在我眼里,甭管男女老少,谁也不许欺负我姐。” 明夫人与谢云初相视一眼,无奈一笑。 乏了一日,谢云初二话不说换了家常褙子,躺在窗下炕床上歇着。 夜里冬宁将新制作的烟火桶放在敞厅外一块高高的岩台上,骤然砰的一声,一束烟花升空,谢云初被惊醒了,忍不住抬眼往窗外看去,只见一朵盛大的海棠在半空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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