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儿浑然不知身后的不远处站了个人。 弄完了,拍拍手里的灰,装作无事发生,颇有闲情地饶了马车一圈。看见陆卫青黑着脸过来,她脚步一顿,瞥向马车的车轮子。 “哥哥,你看这马车,是不是不太对劲?我怎么觉得有点斜呢?” 话没说完,车轮子“哐当”一声,断了。 马车因重心不稳,歪歪斜斜倒向一边,幸得侍卫们眼疾手快扶住,才没酿成大祸。 苏霓儿不断拍抚心口,似惊魂未定。 “吓死我了!好好的东西,怎么说断就断了?定是我们装得太多,压坏了。” 陆卫青阴沉着脸,犀利的视线扫过车轮子上清晰的刀口印、以及车轮下落了一地的褐黄色碎屑,生生将胸腔的那口闷气憋了回去。 苏霓儿:“哎,真是天公不作美呀。哥哥有要事在身,今晚需得赶回上京,怎么办呢?” 她用脚踢了踢断了的车轮,“要不,咱想办法修修?” “怎么修?”陆卫青冷笑,“只能换个新的。” 车轮是木质的。 再好的木头,一旦断裂,修复很是麻烦,远没有重新做一个车轮来得方便。 可最近的集市距离此处甚远,加上做车轮的功夫,来回得耽误好几个时辰。 苏霓儿:“那岂不是今晚到不了上京?不行不行,哥哥,你有公务,耽误不得。” 陆卫青的下颌线咬得死死的,吐出的字符尽是冰凉。 “依妹妹之见,我们该如何处理?” 苏霓儿寻思片刻,手里的丝帕拧成了麻花绳,似做了异常艰难的决定。 “只能这样了。” 苏霓儿说不若陆卫青骑马先走,她留下来修复马车。等马车修好了,她再回京。 考虑到自个是女儿家,且不会武功,所以得留个靠得住的侍卫同行。 苏霓儿随手一点,围在附近的侍卫们立即逃似地散开,唯有陆卫青身后的清袂慢了一拍,左脚刚刚抬起,没来得及撤远。 苏霓儿心一横,指向清袂,“就他吧!” 虽说现在两人没什么交情,可前世也是认得多年的,晓得清袂性子沉稳、办事牢靠。 清袂的脚抖了又抖,差点立不稳。 陆卫青沉默着,既不答应苏霓儿、也不拒绝,只幽幽地凝视着她,眼神很是玩味。 苏霓儿:“干,干嘛这样看着我?别想我骑马啊,我死也不会骑的!” 苏霓儿自小对马儿没什么兴致,前世不会骑术,重活一次也没想过练习。 自打前些时日被陆卫青的马儿伤过,她便愈发不欢喜这畜生。 她左胳膊好得差不多了,皮肤上结的咖掉了,生了些新肉。 可只要一想起,还是觉得后怕呢。 陆卫青却是呵呵一笑,眼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惧意,似想到了什么好玩的、捉弄人的点子,让苏霓儿后背直泛冷汗。 他唤来侍卫,不疾不徐地吩咐:“换备用车轮。”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暮钟般震耳,砸在苏霓儿的心尖尖上。 苏霓儿:“还......还有备用的?” “很失望?” 陆卫青眯着狭长的桃花眼,笑意却不达眼底。他修长的手指向马车的后厢,轻飘飘道,“给小姐说说,这里面装了些什么。” 清袂领命,上前一步。 “回小姐,我们常年在外行走,需得有备无患。故而应急的东西,都带了些。” 不仅有备用车轮、雨衣雨靴、火折子、带刺的长矛,还有干粮清水、急救药物等,应有尽有。 苏霓儿:“......!!!” 侍卫们也不管小姐怎么想,只听少爷的命令。 都是跟了陆卫青许多年的武林高手,动作敏捷,三两下换好车轮。 陆卫青:“把千里雪牵来。” 千里雪是陆卫青的爱马,枣红色,体格强壮、能跑千里。 也正是它,上回伤了苏霓儿。 陆卫青眉眼一挑:“你不会骑马?” 苏霓儿点头。 陆卫青又言,“怕它?” 苏霓儿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当然!你要是被它伤了,你也没什么好感......啊,你干什么?我不要骑马,快放我下来!” 苏霓儿被陆卫青蛮横地抛在马背上,是抛上去的,一点不温柔,且带着惩罚的意味,让她横在马背上,脸朝下,肚皮贴着马身。 她惊恐万分,手脚乱扑,无意识地抓扯马儿肚皮上的毛,疼得马儿扬起后蹄,不耐烦地在原地转圈,吓得苏霓儿魂都快没了。 ——“很好玩吗?看我出丑让你快乐,是吗?” “陆卫青,你多大了?怎么故意折腾人呢?” “信不信我拿刀砍你!” 陆卫青双臂环在身前,斜勾着魅惑的唇角,既不放她下来也不答她,静静地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瞧着。 许是此刻的她过于滑稽,某一个侍卫没忍住,轻笑出声。 陆卫青冷冷地瞥了一眼,眼神如锋利的刀,对方立即跪在地上,“属下自去领罚!” 陆卫青的面色适才好了些,撩起衣摆,翻身上马,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掐着苏霓儿纤细的后腰。 ——“驾!” 苏霓儿横在马背上,耳畔是呼啸的狂风,夹杂着马蹄声,吹得她帷帽变了形。 若不是帷帽系在脖子上,她又一直艰难地低着头,帷帽怕早被吹翻了。 脚下是肆起的尘土,在快速往后略去的官道上飞扬,呛得她呼吸困难。 被剧烈颠簸,她整个人头昏脑涨、摇摇欲坠,骨头都快要散架了。最让她难受的,是才用过午膳,她胃里翻涌,快要吐了。 她所有的矜持和骄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化作无边的惊惧和委屈。 “陆卫青,有本事你就这样带我去上京,我保证不在娘面前告你的小状!” “我不会打你、不会杀你的马、更不会吃千里雪的肉!” “我好得很,我一点都不怕!” ...... 苏霓儿声嘶力竭的咒骂,混着断断续续的哭泣,竟听来分外悦耳。 陆卫青冷冷一笑,夹紧马肚,追逐着盛夏的烈日,使马儿跑得更欢了。 渐渐的,张牙舞爪的猫儿偃了嚣张,融成一滩死水伏在马背上,不骂也不叫了,安静地有些反常。 陆卫青斜睨了一眼,蹙眉,放缓了奔跑的速度。 “知错了没?”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却也没得到任何回应。他下颌线咬得很死,长臂一捞,手心触过她的前襟,湿润润的一片,全是无声的泪水。 ——“吁——” 他勒紧缰绳,迫使千里雪停下,迅速将她捞起,按坐在马背上。 见她尚能正常坐立、并无晕厥的迹象,只是被吓到了、颠累了,他适才松一口气。 他从怀中取了一张织木棉花的绢子,递到她跟前。 “只要你不再胡闹,我们便换回马车。” 面前的人不说话,更没接他的丝帕,呆愣愣地杵着。 帷帽里,那双盈盈美目晕着朦胧湿意,不住地滴出水来。 陆卫青捻着丝帕的手顿了顿,收回去,气势渐冷,一贯的孤傲凌厉。 “我不想再说第二回 。” 却还是没得到任何承诺。 陆卫青隐隐生出几分烦躁,却在几个深呼吸后,掩下浑身的戾气,勾起她帷帽外层罩衫的一角。 她猛然张开唇,狠狠咬在他白净的手背上。 他有一瞬间的呆怔,却也没缩回手,任由她咬着。 鲜血蔓延过她的贝齿,口腔全是浓烈的血腥味。半垂的眼睫中,是他捻在指尖的月牙色绢子。 她恍然意识到,或许,他只是想替她擦拭眼泪而已。 她渐渐恢复理智,松口,却是“哇”的一声,哭得惊心动魄、惨绝人寰。 陆卫青却不厚道地笑了,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柔情,用丝帕随意地擦了手背上的鲜血,问她。 “为何要把车轮割断?” 苏霓儿沉寂在巨大的悲伤里,听见了也当没听见,自顾自地哭着。 当然,这里面多少有些心虚的成分。 从陆卫青把她丢上马儿的那一刻起,她大致能猜到,陆卫青已经晓得了是她干的坏事。 可她不能认、也不会认。 陆卫青:“不想去上京?还是不想和我在一起?” 自然两者都是有的,可苏霓儿不能说,侧过头,傲娇地不看他。 恰好马车追上来了,远远的,黑漆漆的小点渐渐放大,不多时,停在二人脚边。 陆卫青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亲昵相缠的模样似在哄她,却是低下头,咬着牙威胁。 ——“反悔也来不及了,再不喜我,也得陪我熬两年。” 强行抱她上了马车。 有了车帘的遮挡,他不再伪装,极快地和她分开,沉声对车夫交待,“跑快些,争取夜半前抵达城门!” * 苏霓儿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到的上京。 反正天已经黑了。 马儿跑得极快,中途仅有的一次停歇,在傍晚时分。 停的时间也不长,最多一炷香的功夫,也就是扒拉几口冷饭,顺带躲到哪个旮旯里小解方便。 苏霓儿迷迷糊糊的,困倦得要死,却也不敢真睡着,怕陆卫青偷摸掀她的帷帽或者另起歹意。 等到了上京的陆府,苏霓儿都没细看她究竟住在哪,跟着带路的小厮入了后院,简单地沐浴后,倒床便睡了。 再睁眼,天已大亮。 这是一间陈设雅致的厢房,黄花梨拔步床、床畔一把古木琵琶;西北角立着一顶褐色的置物架,置物架旁是红木色梳妆台。 窗外蜿蜒的廊下是新盏,红色的灯笼在暑风里起伏。 ......这和她前世住过的景阳宫的布置,近乎一模一样。 苏霓儿完全怔住了,一时间分不清自个身在何处,直到青衣领着四个婢女进来,板着脸让婢女们走路轻些,莫要吵到主子。 青衣:“小姐,这是少爷安排在咱们院子里的婢女,还没赐名,您看叫什么合适?” 四个婢女穿着统一的下人服,规规矩矩地站着,眼观鼻鼻观脚,很是恭敬。 苏霓儿终于醒悟,这不是她的景阳宫,她也不在丰县,而是回到了阔别八年的上京,此刻在陆卫青的府上。 她依次给四个新来的婢女赐名,分别唤作春雪、夏至、秋葵、冬暖,寓意四季美好、岁岁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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