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公公躬身应是,打发妥帖的太监一路随行。 祁王妃叹道:“别看你父王平时寡言少语,就觉得他不疼你,其实他最疼的就是你。” 祁王妃看的透彻。 她是嫡母,与荣贺的关系仅仅算是和睦,视如己出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她自己都不信。她才刚过而立,自然不会放弃生养一个孩子的念头,只是里里外外体己的人都劝她,一定要对荣贺好,日后或许还要指望他云云。 可祁王妃无法说服自己带着目的对一个孩子嘘寒问暖,更无意将他带在身边,所以荣贺从生母过世后就一直住在世子所。 没娘的孩子,往往也不太愿意亲近父亲。祁王不善表达关爱,荣贺也看不惯他谨小慎微的做派,父子间一直存在着一些难以消弭的隔阂。 祁王府毕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妃希望他经历过这件事,可以懂事一些,能体谅大人的难处。 …… 皇帝提前出关,气不顺是很正常的,就算是平时,他也从未对祁王有过什么好脸色。 他看似清静无为,实则心机很深,惯于站在幕后操控朝局,享受坐山观虎斗的乐趣,在他手下活下来的朝中重臣,忠奸尚且不论,首先都是双商超高的大佬。 祁王素日安分守己,努力维持老实儿子的形象,尽量降低存在感,也是为了这帮神仙打架的时候不要波及到自己。 然而这次面圣,祁王一反常态。 他当面向父皇表明:国库赤字,要购置军秣粮草,要发边饷,要治理运河和各地赈灾,他每每想到父皇日夜闭关自苦,为生民祈福,就忧虑的难以入眠。 因此他决定向户部捐银五万两用于赈济灾民,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还声称:“臣受天下人供养三十有三年矣,而今朝廷有急,臣岂敢坐视?” 永历皇帝、祁王的亲爹,都险些不认识他了。 只见皇帝缓缓走下龙椅,在距他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脚步,缓缓道:“亲王一年的俸禄折银约一万两?” 只这么一句话,就令祁王冷汗湿了一背。他从齿缝间挤出一个:“是。” 空旷的大殿内,皇帝的声音仿若来自仙界,带着幽幽的空明:“这几年国库亏空,大内府库也不太宽裕,朕极少给你额外的赏赐,你养着偌大一个王府,居然还能省出五万两?” “是。”祁王恭声道:“臣托襄宁伯变卖了一些物件,凑出来的。” 皇帝面上依旧不变喜怒,只是静静的把他看着,半晌才说了句:“襄宁伯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原来是你授意的。” 祁王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是,襄宁伯维护臣的面子,不肯在公堂当众指认。” 皇帝点了点头:“好啊,好得很。” 也不知是在说谁。只是再次回到龙椅上,微阖双眼,像是入定了。 他身边当值的事司礼监秉笔太监王铨,悄悄朝祁王比了个退下的手势。 祁王俯身叩首,默默退出大殿。 此时冷汗已将贴里全部湿透,一阵秋风袭来,沁凉的打了个寒战。他擦擦额角淌出来的汗,举头看看惨白的日头,心中生起阵阵寒意。 这天底下还有哪个儿子会如此惧怕自己的父亲? 事实证明,不受待见的儿子无论怎样做都是不受待见的,他相信在父皇眼里,连他捐银的行为都显得痴蠢憨直。 也好在他平日的“痴蠢憨直”,才让父皇轻易相信了他的谎话。 “脏物”被顺天府如数送还,孟公公照清单一一对照,一样没少。只是五万两白银着实让祁王妃头疼了几天,东挪西凑,才将将凑齐,命侍卫解送户部。 与此同时,刑部结案,将襄宁伯放出大牢。 刘承欢一脚刚踏出刑部大门,两个身着便装的太监立刻迎上去赔笑:“襄宁伯,这边请。” 原来王府的马车就等在刑部衙门外,荣贺探出脑袋来喊:“舅舅,上车!” 刘承欢快走两步登上马车,祁王竟也在车里,一身亲王常服,正靠在车壁上闲闲的看书。 车厢尚不及一个成人的高度,他一时坐也不敢坐,站也站不直,心虚的喊了声:“殿下。” 祁王抬眸看他,默默将手里的书卷成了卷,关心的问:“在里头挨打了没有?” “没有。”刘承欢属于给点颜色就开染房的性子,当即嬉皮笑脸的说:“我堂堂一个伯爵,谁敢动我一根汗毛。” 祁王温和的一笑,突然冷下脸,手里的书卷劈头盖脸的朝他砸去,边砸边骂:“不知好歹的混账!跟着世子一起胡闹!世子小你也小么?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孤九泉之下如何向你姐姐交代?!” 荣贺扑上去阻拦,脑袋上身上也挨了好几下。 刘承欢为人机敏,从话音里听出一丝关切,反手将外甥护在怀里,疾声认错,承诺再也不敢胡闹。 …… 皇帝再不喜欢儿子也是在私底下,廷议时还是表彰了祁王一番。 众臣表示深感于陛下与祁王殿下的忧国忧民,必定尽心国事,恪尽职守,为君父分忧。当日山呼万岁表完一顿忠心,次日回到衙门,该吵架吵架,该甩锅甩锅。 没办法,朝廷是一个朝廷,饭还得分锅吃。 户部兵部难,吏部工部也难,中央难,地方也难,抗倭的难,守北的也难,什么叫内忧外患?区区几万两白银不过杯水车薪。 可是祁王这一行为,倒叫雍王坐不住了。 雍王远在封地,气的须发发抖,作为皇帝最为中意的儿子,雍王就藩只是暂时避妨,他的生活要比祁王宽裕太多,准确的说,是荣华富贵,钟鸣鼎食。 可他视财如命,让他将自己的私产拱手送人,比杀了他还难受。要知道他的父皇沉迷炼丹烧可是真金白银,大内的钱烧完了,来日轮到他登基,还不得指望自己的私房钱? 雍王“高瞻远瞩”,已开始为登基后的奢靡生活做打算了。 可他的好哥哥居然主动向朝廷捐银? 是不是傻!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不是钱多烧得慌!你想表孝心,捐给大内就好了,捐给户部做什么? 就显你就显你!这不是把老子架起来烤吗?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何太急! 骂完了兄弟,雍王还是忍痛含泪跟了五万两。 当日王府官员进殿秉事,茶杯里装得都是白开水……
第49章 二位皇子带头向朝廷捐银, 其余各地宗室藩王也不得不放血,共计向户部纳银二十万两,皇帝嘱意户部, 这笔款项全部用于赈灾,当然,层层下放之后,真正可以用之于民的不知几多。 八月初, 上谕钦天监,命礼部择期斋戒祈雨,祭告天地、社稷、山川之神;命顺天府及各州县用心绥抚、安置、赈济流民;拨款调粮至受灾州县, 都察院派遣御史督查赈灾, 引流民回乡复业云云。 京郊各州县设粥厂施粥, 规定每个流民每日一碗稀饭一个杂面馒头的指标, 为避□□民无所事事形成匪患,各县还贴出告示,招募流民代替民夫修补城墙、疏通运河、卸运漕粮等, 以工代赈。 按照官场规则, 知府不该过多插手州县庶务,但曹知县为表重视,还是亲自到各州县巡察赈灾情况。果不其然, 下级官吏无不怨声载道, 眼看就要入冬了,受灾的府县不下雨, 京畿一带雨水也很少, 土地减产, 仓内存粮是预备用来给京城百姓度过春荒的,眼下还要替地方养着这么多流民直到开春, 实在是难。 曹知府知道下面州县各有各的难处,磨破了嘴皮,尽量劝慰安抚:“连祁王、雍王都节衣缩食向朝廷捐银了,足见陛下对流民的重视,多事之秋,大家苦一段时间,和衷共济吧。” …… 郑阁老分管工部,这天忽然叫沈聿陪他去通州考察漕运。沈聿知道,是恩师有话要跟他说,十有八*九还是为祁王推举讲官的事。 沈聿并不知道祁王捐银的背后真相,只是经此一事,对祁王的为人有了一些初步的概念。 马车沿管道一路出城,二人几乎没有什么交谈,沈聿等老师先开口,郑迁却似乎陷入沉思。 二人一路几乎没有什么交谈,来到通州码头,扶着城墙远眺川流不息的运河,无数流民应召在此做工,正往一艘巨大的进鲜船上搬运货物,官员打着蒲扇,在他们身后催促咒骂。 即便是这样,因为可以换一点银钱,他们仍甘之如饴。 郑迁叫沈聿陪他往远处走走,左右随员便被留在了原地。 沈聿恭声道:“不知恩师有何训教?” 郑迁平静的目光扫过他的脸,问道:“你与那个安江知县赵淳有私交?” 沈聿不假思索道:“没有。” 郑迁疑惑的看向他:“没有私交,你为何苦心替他周旋?” 沈聿道:“为了给大亓的官场留下最后一点良心。” 郑阁老顿了片刻,不置可否:“此次外查,吏部要给他挪个位子,平调。” 沈聿了然,南直隶官场同样错综复杂,其中吴浚父子的亲信不知凡几,赵知县守土抗倭的经历被沈聿宣扬的人尽皆知,甚至被说书先生编成了段子传遍大街小巷,一时间谁也不敢再提罢他的官。 他们便换了个思路,给吏部施压,无论如何要把这个挡路碍事且随时会炸的危险人物弄走。 如果前任吏部尚书周信还在,必定让他们从哪来的滚回哪去,可是两年前周信被陷害,如今的吏部尚书会变通的多。 但好在官位保住了,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做知县罢了。 郑迁忽而指着那艘巨船道:“他们正在搬运的,是宫里赏赐雍王的丝绸,共计两万匹。” 沈聿侧目看向郑迁,诧异中带着一丝怨愤。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莫如是矣。 “祁王呢?”沈聿问的是,祁王有什么赏赐? 郑迁话音中透出一丝讥讽之意:“祁王,拿到了拖欠两年的岁赐。” 沈聿无言以对。 郑迁反问他:“明翰,你也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会因为宠爱幼子而苛待长子吗?” 沈聿道:“怎么会呢。” 怀铭、怀安、芃儿,都是他的心头肉,他只恨不得用身躯挡住所有风雨,让他们永远活在一片光亮之中。 苛待子女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始终不理解,就像他一生也无法理解他的父亲一样。 郑阁老也叹道:“祁王仁厚贤德,不该被如此对待。” 沈聿想到自己曾经的处境,深知祁王的痛苦,父权如一座大山压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祁王或许比自己更加艰难,因为父权之上还有一道君权。 君父不仁慈,臣子却仍要忠孝。 他胸中突然涌起一团火,为自己的过往,为祁王的处境,为国朝的未来……尽管他深知,这是郑阁老的激将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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