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动手清创,一边说话分散霍去病的注意力。 他背上复发开裂的伤口有些复杂,先是被戈贯穿过的痕迹,这伤刺的偏了一点,还不算致命,因而当时应该没上心,养了几日便再度上阵; 可坏就坏在同样的地点,又被箭矢射中,这一箭不仅要命,还牵扯出先前戈伤没有好好将养的旧疾。 此番奔波凉州,两道伤一并爆发,便是霍去病也支撑不住了。 辛错便是要剜去化脓溃烂的地方,让它重新长起来,还需得在这个过程中精心照看,不可叫人再胡作非为,拿身体开玩笑。 看穿一切的女游医有些来气。 这是作为医者的天性,面对一切不珍重生命的病患,她都会忍不住责备:“卫公子这新伤旧伤叠在一处,没有一个被好好对待过,当真是还想活命吗?” 霍去病半眯着眼,将高束的发辫从唇齿之间放开:“自是想要活着……是我无用,不能两者兼顾,也不能一击击溃。” 这才叫伊稚斜有机会围城云中,而无忧的身份也因此暴露,才不得不假死遁逃。 辛错手下一顿,抬眸瞧了瞧眼前人。 她知晓他是谁。 也反应过来,再是如何英勇无匹的少年将军,如今也不过刚及冠罢了。 比起她,还要小上一岁呢。 辛错那点气悄然消散,语气恢复到先前的淡然,有温度。 “我行至凉州,听闻西域小国岁末时,曾进献给当今陛下一件吉光裘,入水不濡,世之罕有。” 辛错手稳,趁霍去病分神之际,便处理了开裂伤口上的脓疮,“得这吉光片羽,便已是万分不易;而今大汉有众位将军护佑,便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留指爪,终将被落雪重新覆盖又如何 ?” 她拔去了病根,开始上药。 “能得这一时印记,护佑一方,已是乐事。当潇洒趁兴,雪中鸿飞才是。” 霍去病只觉得背上的痛感骤然收紧之后,便像是有羽毛在轻抚皮肤,清凉中带上一丝痒。 他侧目,透过自己肩头,只能瞧见身后人影影绰绰,在柔和的灯火下整个轮廓都显得十分柔和。 霍去病心中一松,语调便虚弱下来:“辛姑娘通透,我自愧不如。” 大雪封停三五日之后,将这个小村舍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 村道上有人铲雪,以便农户之间能来往走动。 雪并未完全停歇,转成细小的颗粒纷纷扬扬在空中飘着。霍去病上上下下都被辛错查了一遍,给包成半个粽子,行动十分不便。 辛错在医术之事上,从来说一不二; 小霍敌不过,加上雪封山道,便只能在村中住下来,谨遵医嘱养伤。 这一个多月居于山中闲适养伤,肆意懒散的舒缓日子,叫霍去病竟也隐隐贪恋起来。 辛错是个很好的医者,也是个很好的女娘。 霍去病每日都看着她。 时而是为村人医治,或是背着药篓出门,又或是用饭时规定他的清淡饮食,为他亲自夹一筷冬笋。 他知晓了辛错一出生便颠沛流离的身世,也知晓她幸运拜在了扁鹊传人门下;她是自有仁心的医者,也是踏遍世间后拥有悲悯之心的女娘。 霍去病知道了许多,便也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沦陷了。 可惜,他不能。 她悲悯百姓,怜惜无数困于病苦之人,做的是从阎王手里抢人命的善事; 可他呢…… 大破匈奴尚且能称得上是保家卫国,再往后呢,他是要带着铁骑踏过西羌,征战西域,去往更西,更南,更北的辽阔之地。 他们,本就是不同的人。 霍去病自嘲一笑,从院子回廊前迈步,一步两步三步,直至行到辛错身边,为她披上裘衣。 辛错正在院中区分药材,察觉到身上一暖,仰头见是他,眼神一暖:“只剩这一点了。西村的刘伯,从前也是跟着卫大将军上阵杀敌的兵卒,只可惜落了病根,之后便安置在河西了。这药便是为他备的。” 霍去病眸中有柔情万千,也只是垂着头不叫她看到,牵唇道:“辛错,多谢你。” “不必谢我,这本就是我想做要做的事。”她也回头继续分拣箩筐中的干草药,“霍去病,” 她叫了他的名字,每一个字都那般温柔。 她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35章 番外五(二更) 小霍怔在身后,随即无声失笑,用淡然遮掩住自己那一点细微的欢喜,以及无名上涌的惆怅。 “北方战事尚未完全平息,且,我这一出来失联数月,总归是要回去受罚的。” 辛错道:“好。” 小霍喉间收紧:“春雪初融,山路通行之后,我便启程回去了。” 辛错又点头:“好。” 两人一时无言,长空中的雪粒子便如细盐一般,被风吹着倾泻而下。 辛错骤然起身,披在身上的裘衣险些脱落,被霍去病眼疾手快扶住了,两人便成了一个暧昧的宛若拥人入怀的姿势。 辛错没有退开,半晌,霍去病便自然地抖了抖裘衣的毛领,借力向上一拎,将人裹得更严实一些后,认真地为她系上系带。 “凉州终归不安定,你要在此地逗留多久?我……能否派人护……” 辛错诧异之后,眼中透露出遮不住的开怀。 一切都没有言明。 于是,女游医也只是摇了摇头,温柔笑着直视他:“不要介怀,我做好该做的事之后,便会离开凉州。” 然后,要去往何方,辛错也从来没有为自己设定过框架。 医者本就该多走多看,一为辨别药材,一为多见病症与医术,还有的,便是为打磨医者该有的心性。 就像她不会为霍去病停下脚步。 霍去病不会,也不该为她而停。 辛错笑了,比初见时的莞尔一笑又多了几分坦然和释怀。 她道:“不要耿耿于怀,我知道的,因为你是霍去病,无论如何,都会做回霍去病。” 临行前一日,辛错破天荒的允了小霍在院中与她红泥火炉、温酒对饮。 雪时下时停,山道却已经在前些日子放晴之后清理出来了。 辛错换了两只碗,给霍去病满上热酒,举杯道:“喝过这一次,你往后便要少喝,尽量不喝才是。” 霍去病点头,不知说些什么,只能闷头将酒饮尽。 这般三五个来回之后,小霍便醉倒了。 他还是如从前一般,酒量酒性都不好。因为心不在 焉,甚至没有喝出来,这酒是辛错特意叫药童买来的烧刀子,是大汉如今售卖的最烈的酒。 恍惚之间,醉倒在桌上的人一把握住了柔夷:“辛错,小心。” 身侧的女娘回握这只带了茧的大掌,饮尽碗中酒,缓缓起身,吹灭屋中一室灯火。 衣衫散落,酒香依存。 明月借着半开的窗扇溜进屋中,洒满一室银辉。 这个无人知晓的夜晚,便只余下一对红烛,燃爆了灯花。 …… 霍去病次日醒来,辛错却已经先他一步离开了。 小屋如旧,她只带走了医书和需用的器械,一早便与药童简装离去,无人知道去往何方。 昨夜的酒虽烈,却并不足以叫他失了理智。 霍去病把一切都记得。 他在凉州又逗留了几日,一路找找寻寻,想要获取一点被凉州人称赞的“女神仙”的消息,然而,辛错却像是销声匿迹一般,再寻不到半点行踪。 早春的鸟儿在新抽的树芽上啁啾不止。 树下,小霍靠坐着,双手枕于脑后:“闪光,你说我丑吗?” 闪光蹬着马腿,摇头打了个响鼻,随后,目光紧紧盯着霍去病身侧的草料。 霍去病自嘲地拍了拍闪光,将草料递给它。 他喃喃:“我亦知晓,你是辛错。也无论如何都会做回辛错啊。” 或许,他果真不如辛错洒脱勇敢,拿得起放得下。 这小女娘,他还是要找下去。 …… 元狩三年,初夏。 大司马骠骑将军从凉州归来,收复西羌,正是整个长安城上下欢腾的好日子。 冠军侯府门外,却收到了一个孩子。 孩子安放在竹编的药篓里头,脖子上挂着一只玉药捣,竹篓中还有一封手书。 霍去病刚刚从宫中述职归来,甲胄未卸,瞧见管家对着药篓发愁,忽然福至心灵。 这东西的款式,他只在一个人那里见过。 “展信悦。 去病,幼子尚小,不宜与我奔波在外,既是我生,便交由你来养。 孩子尚未取名。 已是做阿 父的人,万望珍重自身。” 霍去病:“……” 这么离经叛道的事情,确实很辛错。 竹篓中的小团子不知是不是饿了,忽而握紧拳头奋力哭起来,吓得霍去病慌忙收好信入怀中,将孩子极为不熟练的抱起来。 从前抱着忧儿,他都是扛着,架着,再要不就拎着,何时抱过这般事儿多又脆弱的小生命。 将军挠了挠头,也只能沉着心性,按照管家的指引一点一点摸索着姿势,直到怀里的小东西不再哭泣,对着他咯咯笑起来。 这孩子已经小半岁了,还没有起名字。 小霍将人护在怀中,轻柔地拍了拍:“你便叫……霍嬗吧。” 管家:“将军,是善良的善?” 霍去病摇头:“不,是‘嬗变’的嬗,从女的那一个。” 嬗者,意为变迁。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或许有一日,她也能看尽世间百态,大汉越发安定之后,回到长安;而他,亦能摘下这身盔甲,与她一道岁月安好,淡然度过余生。 管家听不懂这些,他只惊恐地确定了一点:“将军,这……这真是……咱们府中的小公子吗!” 霍去病一笑,恍然间重回当年的少年意气:“不然呢?你记着,这府中的女君是济世仁医,云游四海,她名为辛错。” “若有朝一日,她愿意归家,记得,为她留门点灯。” 冠军侯府上下一脸不可置信。 没成想,他们将军不是不动心,这一动心,还是个情痴啊! 细雨微斜。 拐角处的女子戴了斗笠,与小徒弟们瞧过侯府门前这一幕之后,唇角不由上翘。 已然长高的药童最是清楚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摇头咋舌:“女公子,为何不见他?” 辛错已经绾了妇人髻,侧目瞧他一眼:“青州的奇草与怪病不想去瞧了?” 药童忙道:“想想想,自然是想的。” “趁着天气凉,这便启程。” 她不敢再逗留,生怕心中越发不忍。即舍不得孩子,也舍不得他。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3 首页 上一页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