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顾盼间,低下的观众纷纷倒吸了口冷气,恨不能我立刻便死在霜飞的剑下。 每一出戏中,霜飞都是主角,我就是为霜飞配戏的那个相反的角色。每个故事都是一样的,有一个主角就必须有许多人众星捧月般地陪衬着她,否则如何能突出主角的美丽善良勤劳勇敢和反面第一号的凶残恐怖恶心卑劣? 我的角色可谓意义深长,若不是因为我,霜飞也不会那么受人喜爱。 我甩着水袖满场游走,霜飞紧追不放。按照剧情描述,我在走了几圈之后,便要被她追上,然后很难看地“死”在她的宝剑之下,再次成全她的美侠女之名。 我也正打算这样做,便在此时,茶馆里的灯火忽然一黯。 所谓之一黯,并非是熄灭,就是莫名其妙地灯火一黯。灯光的亮度在瞬间减少了一半,整个茶馆都变得莫名的昏暗。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侠女霜飞也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说起来我们两人还真不够专业,据说有敬业精神的人,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会继续把戏唱下去。 我才停住脚步就看见台下的观众一起指着天花板:“看那边,看那边。”抬起头,一个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人从天花板上飞了下来。所谓之一模一样,便是她也穿着一身白衣,长长的水袖一直拖到脚后跟。面如白垩,比我还白上三分。脸上除了眼珠之外,再也没有一丝别的颜色。 她的头发亦如同我一样披散着,没有一点装束。 观众齐声欢呼:“又来了一个女鬼。” 我与霜飞面面相觑,这绝对不会是出于戏班的安排。 那女鬼飞到舞台之上,停在我和霜飞的中间。此时霜飞手持宝剑,英气逼人,我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另一个女鬼看看我,又看看霜飞,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那只手上指甲尖如利剑,长得令人乍舌。她一把抓住霜飞手中那把中看不中用的剑,轻轻一扭,那剑便立刻被扭成了麻花。 霜飞吃惊地看着仍然持在手中那把变形的剑,那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至少也是钢铁所制,居然被人用血肉之躯扭成废铁。 那一瞬间,我们两个人的心里同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从天而降的“女鬼”只怕真是个女鬼。 这念头一产生,霜飞立刻尖叫一声,向着台下落荒而逃。她可从来不曾如此狼狈过,在舞台上,一向是她把别人追得落荒而逃。 那女鬼磔磔地怪笑着,转头望向我。我没有落荒而逃,并不是我不想,事实上,我已经腿脚发软,失去了跑的力气。 她逼视着我,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那张白垩般的脸离我越来越近,几乎便要贴在我这张白垩般的脸上。 我张大了嘴,想要尖叫,但喉头格格做响,就是发不出声音。但我忽然发现一件事情,那个女鬼,也许并不真是一个女鬼,当她的脸与我近在咫尺之时,我明显感觉到从她嘴里喷出的臭气。 那气息中人欲呕,若我不是被她吓得失魂,只怕早已经批评她太不讲卫生了。其时牙粉早已经流行中国,就算是我们这些四处流浪的江湖艺人,也都会每天刷牙两次。 她直直地伸出两只手,搭在我的脖子上。那种情形绝不陌生,据说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僵尸都是这样对待自己颇为钟情想要拉他们入地下做伴的人。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打扮完全一致,至于相貌是否一致便无从知晓,任何一个人的脸被画成这样,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整个茶馆之中鸦雀无声,台下的观众看得聚精会神,没有一个人逃走,他们不会白痴地认为这个女鬼也是我们戏班的一员吧? 我可不是一个胆大的人,事实上我一直胆小如鼠。看见一只蟑螂都会大惊小怪地尖叫半天,更何况是被一个不明来历的女鬼掐住了脖子。 完了完了,谁来救救我。 我的念头还没转完,一个人影闪电般地自后台飞掠上来。那人身着一件侧缝开到大腿根的深蓝旗袍,旗袍上用金线盘着凤凰图案,一头蓬松的卷发上别着两根亮晶晶的发夹。 她每次出现,总是艳光照人,若她不是我们的班主,自己愿意上台唱戏,只怕就没有霜飞混的地方了。 不过她的旗袍的侧缝实在是开得太高,一行动间,整条白晰的大腿便跃然眼底。我明显听到下面观众倒吸冷气的声音,如此大饱眼福的机会,也是千载难逢。 她一到我的身边,便抓住那个女鬼的双手,轻轻一抬,便将她的手自我的脖子上分离开来。然后另一只手拉住我的衣服向后一拖,我便被她拖得踉踉跄跄地退出几步,几乎跌倒在地。 那女鬼怪叫了一声,依样花葫芦,又伸出两只手臂,想要掐住班主的脖子。但她的手还不曾碰到班主的衣袂,班主闪电般的出手,在她的额上贴上了一张符咒。 那女鬼立刻全身一震,双眼翻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班主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也惨叫一声,叉手叉脚地倒下,这便代表着我已经被降服,死得很难看。 台下掌声雷动,观众们兴奋异常,他们今天不仅看到了两个女鬼,还看见了班主的大腿。 班主笑咪咪地向着台下施了一礼,拖着地上的两个“女鬼”施施然地走下台去。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班主居然力大无穷,如此轻描淡写地拖着两个人,不费吹灰之力。 到了后台,所有的姐妹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这到底是什么妖怪,居然和雪飞的扮相一模一样。” 我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女鬼。 “她脸上也涂了□□吗?怎么会那么白?”胆子最大的烟飞用手指甲揩着女鬼的脸,出乎意料的是,她揩了半天,都不曾揩下一点粉末。 她打了个冷战,下结论般地说:“她没染东西,她的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而最喜欢拍马屁的露飞则抓紧时机,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还是班主厉害,居然一出手就制住了女鬼。班主平时那么温柔和善的人,真看不出有那么大的本事。” 她口中温柔和善的班主此时正阴沉着脸,眼露凶光地盯着地上那个女鬼,“露飞,去拿一碗鸡血来,烟飞,找五根长钉,霞飞,去城里的寺院取一把香灰。” 众人领命离去,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雪飞,去洗洗脸,今天不唱戏了。” 我打了一盆水,将整张脸埋在水中。涂了□□的脸是很难洗干净的,我每次都是这样把脸埋在水里,直到自己几乎被淹死。 水下是个安静的世界,在溺水前的一刻,我分明听见有人呼唤的声音:“飞雪!飞雪!”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盆里的水已经变成了白惨惨的泥汤,周围空无一人。我狐疑地四处张望,难道刚才听到的叫声不过是幻觉? 烟飞自门外探头看了我的一眼:“还没洗完吗?班主要降妖了。” 降妖?!我找了块干布胡乱地擦了擦脸,以唯恐天下不乱的速度跑回去。只见班主正将那些香炉灰倒入鸡血之中,搅拌均匀,然后将那五枚长钉仔细地在鸡血中浸泡。 接着温柔美丽和善的班主就做了一件很恶心的事。她将长钉自鸡血之中拿出来,手持榔头,将五枚长钉毫不客气地钉入那女鬼的手掌心,足心和头顶心,比受难的耶稣都多了一根钉子。 更可怕的是,当她将钉子钉入的时候,那女鬼虽然被符咒镇制着,却仍然睁开翻白的眼睛,嘴里发出可怕的怪声。 班主却毫不客气,咬牙切齿地敲着榔头,每一下都能看见自女鬼的伤口渗出的鲜血。这至少说明一点,她不是鬼,听说鬼是没有血的。 旁观的姐妹们个个面色苍白,传说中的降妖可不是这么恶心的。班主还未钉完那五枚钉子,倒有一半的姐妹悄悄地溜了出去。 待她的酷刑终于结束了,此地几乎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妖血加上鸡血溅得到处都是,班主那美艳动人的脸上也被溅上了血迹。 露飞颤抖着手送上一块雪白的毛巾,“班主,你先擦擦脸吧!” 班主接过毛巾,又说了一句让露飞心惊胆战的话,相信她一定立刻后悔自己在此时的阿谀奉承的行径。“露飞,你留下来看着这个妖怪,有什么异动,立刻通知我。” 露飞脸色瞬间惨白,几乎可以媲美地上鲜血淋漓的妖怪,她颤抖着声音问:“班主,你说什么?” 班主露出一抹艳丽无匹的笑容,“我说让你留下来看着这个妖怪,一有异动,立刻通知我。” 这抹美丽的笑落在露飞的眼中只怕比魔鬼的笑容还要更加可怕,我相信她没有当场昏倒安全是摄于班主多年的积威。剩下的姐妹立刻脚底抹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间如同屠宰场一样恐怖的房间。 我悄然转身,正想人间蒸发,却听见班主叫我的声音:“雪飞,你到哪里去?” 我身子一僵,停住脚步,“我帮霜飞整理行头。”我可是第一次这么热心,平时看着霜飞就觉得不爽。 班主拍了拍我的肩头,“跟我来。” 我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跟我来”,还好没有把我留下来和马屁精露飞一起看守怪物。 我们两人走出茶馆,已是黄昏,长街之上,人们来来往往,继续着一天最后的繁忙。入夜以后,街上便几乎看不到人了。这里不是东方繁华的上海,几乎是没有任何夜生活存在的。也许唯一可以称得上夜生活的便是我们戏班演的戏,只不过,奉班主圣旨,今天休息。 她向着西方指了指,“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沙漠。”我想都不曾想,立刻回答。 她摇了摇头:“我不是说沙漠。” “天山。”我立刻更正,任谁都知道,前方除了沙漠便是大山。 她又摇了摇头,“我是说更近的地方。” 我蹙起了眉,更近的地方就是被称为火焰山的那座红色的山,连西游记里都曾经提到过。 “出城四十里,便是古代高昌的遗址。”班主看了我一眼,“雪飞,你并不是第一次到这里。三年前,我在高昌城中发现了你。那时你昏迷不醒,全身伤痕。我们都以为你会死去,但却仍然存着万一的希望。你一直昏迷了两个月之久,但两个月后,你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我默然,从来不曾有人提起过我过往的事情,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忘记了一切,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了。 “我给你起名叫雪飞,因为我发现你的那一天,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不知道你的年龄,也不知你来自何方。你看起来大概十六七岁左右,所以我便告诉你,那一年你十七岁。” “干嘛告诉我这些?”我闷闷地说。 三年以来,我不过是班主手下最普通的一个女孩子,即不是特别美丽也不是特别丑陋。学戏学得三心二意,还好天生比较聪明,什么都可以敷衍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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