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少知坐在亭中, 喝着花茶, 意兴阑珊道:“知道了,让齐管事把来礼清点入库, 劳烦他了。” 飞飞凑近,暗示着问:“小姐不亲自去前院看看吗?” 罗少知不明所以地抬头。 飞飞朝她眨了眨眼。 对视半天,罗少知终于醒过神来, 蓦地站起来, “师兄来了?!” 许久未见, 程之怀看上去瘦削了不少,眼中也不见了从前的吊儿郎当, 反蕴着逼近消沉的成熟。 罗少知见了他这副模样心酸不止,担忧地问:“师兄这段日子是历经了什么,怎么弄得如此憔悴?” 程之怀和缓地笑了笑, “无事,你怎么样了, 我听明怜说昨晚你一个人跳池救了两个人,有没有伤到自己?” 罗少知摇头,“不过举手之劳,我生在江南,自幼擅水性……倒是师兄你,堂堂程府公子,怎么回事,是太常寺出了什么事吗?” 程之怀默然。 罗少知焦心等待。 许久,程之怀低声道:“今日这谢礼本不该由我来送……罢了罢了。” 罗少知最怕别人跟她打哑谜,皱眉问:“师兄说的是什么意思?” 程之怀倒了杯温茶,叹出一口长气,“少知,我在为静安王府办事。” 罗少知微愣,隔了几秒回过神来,“……我知道,程府想要扶持静安王府,你替王爷办事,自然是应当的。” 程之怀望着杯中浮动的一片碧螺茶叶,苍白道:“王爷命我调查二殿下,我查到了一些旧事,是有关罗府的。” 罗少知怔住:“什么?” “你可还记得,当初李氏冒赈案,工部屯田属的一个官员上呈了一本粮册,将罗长史拖下水?” “我知道,现任大理寺丞丘兆,有何不妥?” 程之怀:“那丘兆,当年只是江南地方的一个小官,是由二殿下亲自拔选入工部,才有机会在屯田属任职。” “……”罗少知缓缓攥紧了手掌。 “还有,六年夏天,罗府获罪被流放岭南,贵妃本来在宫里静心养胎,之所以受惊早产,是二殿下让人送的信。” 程之怀绷着声音,艰难道:“六年冬天,罗长史和罗夫人在岭南染上热病,不治而死……其中,也有二殿下的手笔。” 罗少知听见脑海中有一根细弦被猛地绷断,她怔怔地望着程之怀,唇瓣动了动,嗫嚅着问:“你说的,是真是假?” “若非已经确认,我又怎会说出口。这些日子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些背后真相告诉你,眼瞧着你就要成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程之怀痛苦地拧眉,“但我每每闭上眼,眼前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昔年长史和夫人待我的种种。” 罗少知眼眶渐红,她用力忍耐着,指甲在掌心掐出深陷的红痕,抖声道:“好,我知道了。” 程之怀不放心,走过来想要安慰她,罗少知躲开他的动作,垂眸深吸了一口气,道:“有一事我还有疑虑。” “什么疑虑。” 罗少知眼底暗红,“皇上是否知道二殿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程之怀的手停在半空中,犹豫不决。 罗少知冷然着,忽地笑了。 眼皮子底下,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 程之怀见她脸色异常,失声道:“少知,在京里有些话不可问、不可说,说了便是大逆不道。你好不容易才从岭南回来,切不可因一时意气而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他说了什么,罗少知听不进去,她好似被拽回了身处岭南第一年的寒冬。 漫天的大雪让天地银白,那是岭南百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当地百姓将其称作祥瑞。罗少知在没足的雪地里跑遍了僻城每一家医馆,跪在门外求大夫上门看看她的爹娘,无一例外地都被拒绝。 “那一家子都是从京城来的罪人”“离他们远点,免得染了晦气”……一个“罪”字悬勒着罗氏的脖子,将他们活活吊死。 爹娘死前呕了满床的血,飞飞吓得大哭,罗少知拿了一件粗布衣裳将她从头到尾地盖着,遮住她的视线,自己跪在床边一遍遍擦拭爹娘的尸首。 那时候的长史和夫人已经瘦到皮包骨,隔着沾水的湿布,他们的身体像是一根根被冷雪泡过的干柴,罗少知每擦一下都得提着力气,以防自己被冻得没有知觉、不小心弄散了他们…… 她曾觉得,人生最难的时候不过如此,挨过这一难便可见天明,如今看来,大错特错。 “师兄,你帮静安王府做事,可曾了解静安王此人如何?” “静安王虽是个可怜人,但他手上的性命也不少,不过有一点,”程之怀道,“他从未戕害过无辜之人。” 罗少知听出他语气中的压抑,眼中悲凉更甚,不由喃喃:“想要活下去,就一定得双手沾血……” 你不害人,旁人却来害你,只要那所谓的九五至尊存在一天,人欲总是无穷无尽。 罗少知闭上眼,竭力克制自己。 她问:“师兄,二殿下的身世,你可曾透露给静安王府?” “你在想什么?此事有关整个皇室安危,你千万不能……” 一丝狠意从罗少知脸上划过,“皇室又如何?” 程之怀震然:“少知!你难道要弃贵妃和四殿下于不顾吗?” 罗少知再忍不住,猛然起身,含恨道:“若我真要弃罗氏一族不顾,现在就该冲去二皇子府上一剑了结他的性命,再闯入太极殿——” “少知!” 程之怀厉声打断她:“你觉得就凭你自己一人之力能对抗皇室?莫说太极殿,但凡你敢踏入皇府一步,二殿下就能生擒你,随便编织个罪名押入大理寺,把你重刑折磨致死!” 罗少知咬紧牙关,眼眶通红。 程之怀急收回话,放缓语气,慰声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报仇不急这一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静安王府在先,你暂不必担心小殿下的安危,日后二皇子若有动向,我会派人密信于你……” “切记,不可轻举妄动,就算你不为了自己,也须得为云宁宫着想。” 云宁宫。 罗少知眼中渐渐蓄起汹涌的水意。 …… 渐夜时分,飞飞轻轻敲响香阁的门,浅声道:“小姐,晚膳已备好了。” 香阁里,罗少知跪在牌位前,沙哑道:“不用。” “小姐今日是怎么了?遇上不高兴的事了?”飞飞纳闷。 罗少知短促地回应:“没事。” 哭了一天,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嗓子也哑了,出去被飞飞见着定会闹出动静。 罗少知强撑力气,平静地说:“你早些休息,今晚我陪爹娘说说话。” 飞飞虽有狐疑,但还是隔门乖巧地说是。 “明日,帮我去静安王府送句话。” 飞飞忙道:“小姐要送什么话。” “桂花将尽,请王妃来吴国公府品花茶。” “啊?”飞飞在外挠头,“小姐,只这一句吗?” “嗯。” 飞飞带着疑惑退下,脚步声渐远。 罗少知挺直腰杆,注视着爹娘的牌位,眼中多出一抹化不开的暗色。 五日后,静安王府来访。 桂园里花已落尽,亭台里摆了两扇古青屏风,挡住四下的凉意。易雪衣坐在矮案旁啜着茶,眉眼间浮现出亮色,“国公府的花茶味道果然上好。” 罗少知莞尔:“这茶是贵妃娘娘赏的,取的是金秋第二茬桂花,花瓣色润,香味馥郁,制茶后芳香可保三年之久。王妃若喜欢,日后可以常来吴国公府。” 易雪衣浅笑着点头,“多谢罗小姐盛情邀约……前些天小姐派人来王府传话,本宫本该早些来的,只是宫里的太医署出了些岔子,事务繁忙不得不耽误,错过了赏花的最后期限。” “太医署出了岔子?”罗少知疑惑。 易雪衣放下瓷杯,沉吟片刻,开了口,“前几日,二皇子府上的玉妍夫人害喜严重,从太医署请了张太医入府。张太医把错脉,开的药方里有一味药材和玉妍夫人的体质相冲,还得夫人险些小产……” “好在本宫略懂些女科,经三日调理玉妍夫人已经没事了,但张大夫被罚去了官职。目前太医署空着个太医位置,二殿下正四处搜集医科名手,以填补空缺。” 罗少知垂眸,温声道:“二殿下既要操持修缮公主陵,还要忙着持管太医署,能者多劳,着实辛苦。” 易雪衣颔首,未置可否。 茶缓缓凉了。 罗少知手边的瓷杯还是满的。 易雪衣问:“小姐是不是还有别的话想说?”
第79章 易雪衣徐徐道:“小姐有所求不妨直接说出来, 若能帮得上忙,本宫一定竭尽所能。” 罗少知静了小会儿,情绪低沉, 抬眼复杂地问:“王妃为何愿意帮我?” 易雪衣温声道:“四年前我与小姐在金灵寺有一面之缘,罗小姐心性坚韧, 临大节而不可夺, 是谓百折不挠, 我心有钦意。假若今日你不是吴国公府的小姐,我不是静安王府的王妃, 不受身份所桎梏, 我们说不定能成为知己好友……” 知己好友。 罗少知一时失语。 易雪衣每每见面都频繁示好,竟然是为了和自己结交朋友? 静安王妃看起来也不像是缺朋友的人。 易雪衣看出罗少知的疑惑, 脸上少见地流露出一些落寞, 抿唇道:“京中局势纷乱,人心各异, 各有计算和防备,我和小姐一样,也有自己的顾虑和担忧, 并非和谁都能敞开心胸。” “王妃不担心我也和那些人一样, 接近您是别有用心?” 易雪衣微微一笑:“那就要看小姐的用意是否和我一样了。” 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吴国公府的目的在本质上来说和静安王府是一样的, 罗少知根本不在意除掉朱鉴之后储位由谁来坐,她巴不得朱昭早日远离这些纷争。 她真正担心的是, 倘若文承知道她想借助静安王府之手对付朱鉴,会作何反应。 罗氏与朱鉴的恩怨是罗府家事,罗少知私心不愿告诉文承, 但万一文承知道了…… 一阵秋风拂过,亭外桂树厚叶簌簌摇晃。 罗少知撇开杂念, 定神问:“王妃最近可是在调查二殿下?” 易雪衣顿了下,讶于罗少知居然这么快就想通了,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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