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军军士得令,两人轻而易举将自称丁姓之人抻平,一人反向执刀,扣紧刀鞘扬起后抽打下去,只听一声哀嚎后,便是求叫不绝于耳:“我……我说!我说!莫要再打了,贵人饶命。” 即便是他也看得出能带军士出行之人,又有身着官袍者随行,必然身份不同凡响,蒙混不过去索性老老实实不再扯谎。 只这一下,就看见背上破烂的衣服里渗出血丝,可见军中之人下手是极重的。 然而萧玉吉余光去看孟苍舒的反应,却见其面不改色,甚至仍挂着那温润面庞自带几分柔和的微笑。 她自幼在军中,脊杖军棍、鞭子锁枷这些军法见得多了,血肉模糊的违令之人死活自不必论,军法便是军法,再惨也不过咎由自取,半点也不畏惧,后来自己也做了几年执军法者,遇见此等事更是犹如家常便饭,眼皮都不会动。 但孟苍舒是个马都能不骑就不骑的弱书生,笑起来和和气气,虽然足智多谋很是能耐,可终归不是个有多少机会亲见如此血淋淋场面的人,怎就能如此冷静自持? 眼见有人血溅当场,他如此沉着,全无半点惧意或视线躲避,甚至连人本能对同类之血的规避软弱都分毫不见,究竟为何? 萧玉吉不免对这位表里不一的年轻官吏心生好奇。 此时未到一探究竟的时机,萧玉吉只动了动念头,又继续盯着地上抖似筛糠的可疑路人。 那人抬头见此冷厉目光,只得再次伏低道: “我……草民是石家堡的人……” 孟苍舒与其说惊不如说喜,觉得仿佛是走路上被银子砸了,他正等着时机,时机就找上门来,可谓天助自助者。 “来此何意?”萧玉吉又问。 “……家父早年被叛军抓去做劳役,后来听说叛军无论男女,都给驱赶到慈悲川打仗,草民听闻如今可以去找回亲人骸骨,想去看看……” “这话就不实了。”孟苍舒笑了笑,“慈悲川敛骨已然完毕,你此时来莫不是有别的意图?休要再瞒。” 那人抬起头,眼中的讶异与悲伤不像是虚假,他忽然哭泣起来,直道:“草民不知……听人说好些地方的人都找到了亲人的尸骸安葬,这才……草民之前实在是……是逃不出来啊……这是借着东家要我去襄宁城办事,我才夜里溜出来,草民不知啊……” “你们东家还管你们去哪不成?” 萧玉吉和孟苍舒对视一眼,都觉得还能问出更多。 下面跪着的人半晌没有说话,直到在萧玉吉目光示意下,武威军再次扬起长刀刀鞘,他才匍匐着带着哭腔道:“东家……吕、刘、石三家豪绅都养了数百旧日的兵卒……这些人从前跟着官军和叛军都刀口舔血打过仗,心狠手辣,若是稍有不从,我们的小命可就没了!” 似是畏惧武威军,那人小心翼翼微微侧头,又赶快伏低,颤颤巍巍继续道:“草民家中原本有几亩闲田,清丰县水土好,丰年不愁吃穿,可战乱翻来覆去,什么人家也都给折腾空了……吕刘石三家却不同,听说早年他们和王广兴叛军有些往来,具体怎么样,草民并不知晓,但我们百姓一直传言,清丰县城就是这三家哄骗那姓王的叛乱一党给毁了的!” 清丰县城没了,三家地堡才有代其财位之能,这样生灵涂炭的毒计,未必不是人想出来的。 孟苍舒思考着,余光瞥见萧玉吉的侧脸微微有些鼓胀,想来是在咬牙切齿,却不愿将情绪外露示于人前,于是他适时站出来再问:“他们三家如今还在供养叛军的事你可知原委?你若从实说,这位贵人必不会要你性命。” 那人哀哀涕泣,一声一声夹杂在话语里:“他们逼迫附近百姓趁着战乱交出田地来,将人赶进各自的地堡,给他们当牛做马,稍有不从,这些三家私自养着的兵贼就大开杀戒,草民所在村落就有不服者全家造害,孩子都不放过……若是哪个村有众人违抗闹事的,他们就给村子里人都杀了,再扔村口井里,有些村子的井虽是封住了,但里面现下还全是尸骨,贵人们尽管去找去看!一看便知!” 沉默半晌,似乎已经说了不能说的事后,那人忽地意识到已没有后路可走,以膝前行,在扑到萧玉吉脚边前被两侧武威军以兵刃拦住,他却挣扎着哭喊: “二位贵人明察,草民没有办法……草民不敢啊!草民只想混口饭吃!姓石的吩咐草民和其他四个去到襄宁城里,盯着郡衙的动向,草民不敢得罪大人们,也不敢得罪姓石的!今次在这里,绝不是造次作乱,真的是想到我那命苦的爹爹,觉得夜里睡不着觉,亏心得很,这才冒死来寻,绝非有歹念!” 虽知晓这三家独断郡东,必然手段残酷,但今日细细听来,夏日夜风吹过时,竟有萧瑟寒意。 孟苍舒沉吟后上前去,接近石家的探子,缓缓蹲下道:“你可知晓郡东一直在闹的匪贼就是这三家所养的兵贼?他们平时养在哪里?” 那人道:“我曾听管事的说,郡上来了个不知死活的公主臭娘们儿,非要插手郡东的事情……” 此言一出,公主身后的武威军皆是震怒,各个拔剑出销冷硬的眉目瞪着石家摊子,硬是把人看得抖如风中秋叶再不敢言语。 大家都知道这是在说公主殿下,他们护卫公主殿下多年,都是最信重的近卫,哪听得下如此不敬之语。 然而萧玉吉却只是轻描淡写摆摆手,示意手下退后,也走到孟苍舒身侧,低头道:“你继续说。”说罢再用目光警告武威军,不许再无令出刃。 “你说得越多,生路就走得越宽,眼下都是能为你做主的人,你可切莫失了良机。”孟苍舒给萧玉吉打边鼓说道。 那人这才瑟缩着再度开口:“是……听说三家都不乐意郡东有旁人来说事,就教那些兵贼去劫掠,一是看看还有没有附近藏着掖着的人不肯到地堡里,二是给附近商旅和路人些恫吓,让他们不敢走咱们这里……听管事的说过,这叫下马威……草民不懂这个……但草民知道这些兵贼就养在地堡里,平时在里面也无恶不作的,主家都好吃好喝从不拒绝,便是他们淫□□女就地杀了冲撞他们的堡内民户,主家也都根本不当回事……” “附近的农人猎户,这些年都是被逼迫入了地堡中求活的么?”孟苍舒也是要努力才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是……大部分都是被抓来的,有的走投无路只能投奔这里,在地堡里没日没夜干活,没有工钱也没粮食分,不许出地堡一步,白日里干活连话都不让说,说了就是一顿鞭子……这样牛马不如的日子谁愿意来过?只有每天那么点口粮,可若是不从……就是没命啊……”探子忽然伸手揪住孟苍舒的衣袖哭道,“贵人,贵人救救我们吧!我这辈子只想找回老父的骸骨,有口饭吃,不想再当牲畜活着了!” 孟苍舒轻轻拍了拍探子的手,温言道:“你也累了,但你跑出来怕是也回不去的。” “我的部下会暂时带你去到有吃有喝的地方去,你说得如果属实,自不会亏待于你。” 说罢,萧玉吉命人将他带下去,孟苍舒起身对公主低声道:“未免里面有诈,先带去庞将军的营地,那里东边的人手也伸不过去。” 萧玉吉觉得这么做十分妥当,再看孟苍舒,问道:“你觉得此人或许是试探?” “若是试探,未必就敢拿诛九族的罪来试。”孟苍舒倒是还能笑得出来,“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先将他隔开以免打草惊蛇也是好的。” 萧玉吉点点头。 今日之事是意外收获,不影响孟苍舒按照原有计划行事。 可是听完后心口总有些憋闷,他于无人处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略有舒缓。 再度坐上马车,孟苍舒的目光不由得朝外飘忽去,也没了和公主说话的兴致,可萧玉吉却仍然就在马车侧外,骑着自己的银玉宝驹,马蹄声和低低的话语声一并缓缓传入。 “我虽知晓郡东有些污垢在,却不知竟然荼毒至此。是我失察了。” 孟苍舒听在耳中,心里清楚承明公主萧玉吉个性十分强硬骄傲,如若不是真的心中有愧,怎会口出如此自伤之语?但这件事也确实不是她的过错,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惨境。 “殿下宽宽心,人家在这里‘耕耘’了多久?听那人的意思,怕是自王广兴起兵,至少这三家的两代人都在钻营聚敛,几十年的积弊,殿下真正至此的时日还不到一年,我也才几个月,如何比得过人家的掌控?” 马车里传出的话让萧玉吉自方才起就愤懑的心舒展许多,长出一口气后,她也道:“我虽知晓这个道理,但并不能意平。” 我又何尝不是? 孟苍舒只想却未说,趁着这股同仇敌忾的劲头,他决定只说关键的:“殿下,那些养在三家地堡里的匪贼,不管是昔日官军的逃兵还是逆党的走卒,都是犯下了天大的忌讳,我们之前虽然也有料到郡东劫匪的真实身份,却未敢想得如此深要。” “如果只是那人道听途说来的呢?”萧玉吉不明白为什么孟苍舒如此笃定相信那个人,“如果这些人不过就是本地的流氓地痞,被收拢起来危害一方呢?那这斩草除根的九族大罪岂不是落不到他们头上?” 夜风今日格外轻快,不知何时又起,扑向萧玉吉的面门。 马车的厢窗的帘帷随风轻摆,却看不见里面的人,只能听见自内传出的声音沿着风以一种诡异的低沉略过萧玉吉的耳畔。 “殿下,如果他们不是,那就让他们是。” 萧玉吉听过很多处决的军令和杀伐的话语,但孟苍舒这毫无起伏的音色与如此温和的声音,却说出她未曾听闻过的那份阴冷彻骨。 紧接着,车里又传出了声音: “天下之人为圣上子民,代圣害民者,与谋逆有何区别?殿下是圣上的金枝玉叶,是钦封的承明公主,您为圣上扫害安民,便是替天行道。天道比律法严苛一点,也不是坏事,不是么?” 孟苍舒说话的尾音很轻,几乎要听不清了,萧玉吉须臾后在马上也轻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她以前跟着父亲听过些书说词话,讲古之人最爱说帝王将相与其身边的谋士将领故事,有些她耳熟能详。 许多谋士便是像孟苍舒一样,坐在帷幕后,却将谋略玩弄在鼓掌,无论是献策还是谏言,都令帝王信服重用。 原来有人给出谋划策的感觉也是不错,原本她以为孟苍舒只是狗头军师里的翘楚,聪明伶俐又有本领,可今日她却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车里坐着的这位,比毒士多些诚挚,比谋士多份狠戾,家国天下黎庶百姓在他心中别有重量。 或许,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称之为“国士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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