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件,叔母起居不同于常人,她从前怎么照料你,现在你也该怎么待她,不能假手于人,不能随意抛弃,不闻不问。” “好。” “最后一件,给叔母治病的药钱,我会给,但叔父你除了平日耕作,要来我这里做工还钱,”荆燕的语气极为认真,“我不是济世的菩萨,叔父但凡有一日敢偷懒,给叔母的药就一日贡不上,我说到做到。” 荆子玮嘴边的胡髭颤动,“我全都答应。” “那我们回去,立字据为证。” 荆燕在马上轻拍哥哥的手,“没事了,这回走吧。” 荆鸿嘴角微翘,二妹是越发聪明精干了。 “哥哥,”荆燕又想起来一桩事,“能托哥哥一件事吗,要是实在不好办,也没关系。” “说吧,有什么棘手的?” “马将军是被哥哥说动来安平吧?这次出手治了郑懋,是不是因为快打仗了还缺粮?”荆燕笑笑,这个她听堂审就猜得七七八八了,“如果缺的十分厉害,我倒想趁着个机会跟军中做个生意。” “你能跟军队打交道吗?”荆鸿十分惊异。 “能,”她打包票,“只要哥哥能说动将军,明日上午来安平所里,看我展示几样东西。” “是什么东西?”荆鸿嗔道,“你还跟自家人买起关子了。” “等回家了就给你看——嘶——” 荆燕朝走在前面的大哥笑笑,她伏在马背上,一牵拉到她的伤又疼得叫了起来。 现在她终于不用忍住疼痛,在家人面前,她只管放声喊出来,有人疼,有人护。 “操心太多,还是先把药上了吧。” 荆鸿听到,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34章 到了医馆,卜大夫恰好在坐堂。 刚给人施完针,就见一个面生的年轻男子,还背着人闯进了内室,卜大夫的臭脾气上来,就听到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女声: “卜大夫,这可是我来找您治的第三回 了。” 荆燕苦笑着,从大哥背后探出了脑袋。 隔了多日再见,卜大夫心里高兴,嘴上却还是重重哼了声:“是你啊,我山上存的药材被烧了,都没找你算账呢!” 他将银针收拾进针包,就赶过来查看伤势。 见她被放下来,掀开外袍,里面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囚”字,卜大夫眉头一拧,“怎么还吃上牢饭了?” 荆鸿连忙将内室的门关上,“听我妹妹说,您医术极好,向来手到病除,我妹妹身上挨的伤还请您多费些心思,不要留疤才好。” “我知道。” 荆鸿没多说,卜大夫心里也清楚,家中有未嫁女儿的,谁会希望她身上留了疤痕,让夫家平白生厌呢。 “敷了疮药之后,今晚要忍着点疼,明天要是结痂了,就能走动了。” 卜大夫看完,给荆燕留了一帖药,让她索性躺在医馆里休息。 听卜大夫的语气,没什么大碍了,荆燕给自己上好药后,趴在床上对荆鸿道:“哥哥回官驿休息吧,我一个人在这里能照顾好自己。” 见荆鸿还是不肯走,她便假装生气,“我可托了哥哥事情的。” 荆鸿只得告饶,但还是没抵挡住好奇心,问了一嘴,“你要让我请将军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听你之前说的,是帮忙收到更多军粮?” “差不多吧,如果将军接受了我给他看的东西,哥哥往后的路会好走很多,我们家,乃至整个安平也都会有所受益。”荆燕说得郑重其事。 一旦在奎州开打,这附近的绝大多数农民都会拉去充军,那剩下的农田该由谁来种呢? 农机无疑是战时最适合的人力替代品,所以她想趁这这个天然的优势时期,做一笔大生意。 不靠发国难财这种卑鄙手段,而是让天骁军看到,相比别的屯军卫所,安平才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后备粮源。背靠当今最有威望的军队之一,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而后,天骁军的影响又会反作用到安平与附近县城,有了权威的信赖,她带着自己的合作社,私底下的生意更能打出广告效应,再上一层楼。 所以当下第一步,先要让马将军看到现代机械的先进之处。 原本她就有这个想法,现在多了大哥这一条捷径,可谓是方便多了。只是越亲近的人就越不好糊弄,农机的事情如果告诉了大哥,还不大好交代清楚来龙去脉。 荆燕对这事有些惴惴不安。 “哥哥,如果我有没法跟你解释清楚的秘密,你会……”她想了想,还是没勇气问完。 荆鸿脸色严肃起来,“不管什么样的事,你先告诉我,会不会伤到你自己?” “不会。” “那会害了别人吗?” “也不会。” 荆鸿嘴边微微一勾,像小时候一样刮了刮她鼻尖,“那就不用跟我解释。” “可是你刚刚才问我……”她有些惊讶。 “那是逗你的,”荆鸿笑道,“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一家人之间还要什么交代。” 见荆鸿这样包容,她反而有了勇气,同他介绍起联合收割机、高速插秧机等种种机具的使用之处,二人谈到月上梢头,聊了许多荆鸿不在时的见闻。 见时候不早,她连催了哥哥三四次去歇息,看着荆燕闭眼睡下,声息渐稳,荆鸿才放下心离开,去往天骁军所住的官驿。 然而躺下的荆燕并没有睡着。 也不知道卜大夫给她敷的药是什么磨成的,在伤口上又疼又痒,她闭上眼都能感觉到,那股难熬的疼痛从脊梁直传到她四肢全身,恨不得想立刻抖掉那层敷料。 今晚是个不眠夜。 她从趴着的姿势,微微抬起身,刚想换个动作,另一侧的窗边就传来轻轻的一声: “别动。” 这里可是二楼,这家伙不要命了。 她诧异地看向外,果然是杜行。 他还穿着白日里的一身衣装,还是她给他找来的哥哥的粗麻布衣,青灰夹着一缕缕草黄,又旧又皱,容貌再出众,穿着这样的衣装,淹没在半人高的野草丛里,没有人会注意到,正如从前她认识的杜行一样。 可是,这一夜,他看着很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白日里赶路的满脸风尘洗去了,也许是因为他把平日里随意扎的发冠束工整了,她意外从杜行的身上,看出了一股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的意气。 简直像把她见过的那个杜行,从里到外掏空了,重新换了个芯。 月光出现的正好,抛洒在他的发束上,映了圈浅浅的余辉。 这光,让她觉得他的那双黑眸,前所未有的亮。 杜行翻身从窗外进来,敲敲她肩头,眼睛却仍然在盯着她:“再动,你身上的药就要掉下来了。” “哦。” 她答应着,避开了杜行有些异样的目光,他的视线,从在窗边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自己,“谢谢。” 她想,这种夜翻院墙、月下定情的才子佳人戏码,放在她和这人身上,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于是,荆燕开口打破了眼前的难堪寂静,“你怎么半夜三更来了,还是翻窗……” 话说一半,她就闻到空气里一点细微的酒味,换了个角度,才看到杜行脸上被树影遮住的地方,都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你喝酒了?” 她十分讶异,第一个想法是,这家伙身无分文,这里的酒水又贵成那样,他哪来的钱喝成这副模样? 杜行冲她直愣愣地点点头,动作幅度很大,像是个被迫跟母亲承认错误的小孩子。 荆燕乐了,醉酒放在这人身上,还有返老还童的效果。 她决定逗逗这个醉鬼,“半夜来找我干嘛?” 杜行也直言不讳,“没地方去。” “我这里是医馆,又不是你家,”荆燕朝他撇嘴,“少装可怜,你以前可是在外面打仗的,哪会这么娇气?幕天席地不照样过日子。” “我也没家。” 他依旧愣愣地回答,可是声音里却透露出了一分沙哑。 荆燕突然想到,杜行对自己的过去向来讳莫如深,只有一次他在她面前卸下过心防,提及了一句自己在息龙山中受伤的原因,不过她仍然听得满头雾水。有今天这么好的时机,她实在按耐不住好奇了。 “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家,”她试探性问道,“你总归有父母,有亲人,有朋——” “我没有家。” 杜行好像生气了,好不容易难得见他扬一次眉头,又迅速耷拉下来,变成她平时常见到他无比颓丧的“八”字眉样子。 他双唇紧闭,过了好一会,才轻启,慢慢讲道,“我爹很早就死了,打从记事起我就没见过他,是我娘一手养大了我,可是八岁的时候,她病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家了。” 荆燕没有打断他,趴在一边安静听着,窗外的秋蝉不再鸣噪,只有屋内一星半点的烛火噼啪响动。 ”我是有族人,可是我从不觉得他们是家人。一整座宅子,他们就让我和我娘住在里面最小最破的一间,没有饱饭吃,没有体面衣裳穿,每日都要去正房请安挨别人指着鼻子不堪入耳地骂……” 她看到他喉间一滚,那个词他没有说出来,她也猜到了。 杜行大约是生自有些家世的人家里,而他说的被自小被亲戚族人排挤,应该是因为出身不大光彩。 “我娘死后,我的日子就更难挨。他们拐弯抹角地说,我娘一定留了钱财给我,说我被她教得撒谎成性,会使心眼,掖着自家的钱,装成我爹的血脉在这里骗吃骗喝,甚至要把我从家中赶出去。 “我与母亲留下的小厮知文,一同找他们理论,最后我和他被关在地窖里思过,一开始他们还会做做样子,送来馊饭剩菜,后来索性就偷懒,再也不来。 “整整十天十夜,知文把他的口粮都省给我,到最后我们也水米不剩,只能舔墙上渗出来的水滴,吃角落里爬的地龙【1】,好在那时不是冬天,否则我们连头七天都熬不过。后来地窖上面的柴房意外走了水,才有人想起来,那两个被罚的孩子被关在这里很久了。 “那时候,知文已经被饿死了,而我就剩一口气。自那之后,我就出了那间宅子,再也没回去过。” 杜行讲起那些事,语气十分平静,好像是发生在不相干的他人身上一般,可是荆燕却听得毛骨悚然。 八岁的孩子,就在自己家中,明明是衣食都不缺的地方,他却被人无意或刻意地遗忘了,以至于亲眼看着自己的玩伴被饿死在眼前。 她不是个嘴笨的人,可是听到杜行讲出自己的身世,她却一时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 在人最原始、最基本的饥饿欲面前,任何言语安慰都是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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